或有人在皮匠街驀然間遇見水手,對水手發問:「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裏有的你讓別人用,用別人的你還得花錢,這上算嗎?」


    那水手一定會拍著腰間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說:「大爺,『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錢不是我桃源人的錢,上算的。」


    他回答的隻是後半截,前半截卻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離桃源遠過六七百裏,桃源那一個他管不著。


    便因為這點哲學,水手們的生活,比起「風雅人」來似乎也灑脫多了。


    若說話不犯忌諱,無人疑心我「袒護無產階級」,我還想說,他們的行為,比起那些讀了些「子曰」,帶了《五百家香艷詩》去桃源尋幽訪勝,過後江討經驗的「風雅人」來,也實在還道德的多。


    第四部分 雨前第32節 西湖的雪景


    從來談論西湖之勝景的,大抵注目於春夏兩季;而各地遊客,也多於此時翩然來臨。──秋季遊人已漸少,入冬後,則更形疏落了。這當中自然有以致其然的道理。春夏之間,氣溫和暖,湖上風物,應時佳勝,或「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或「浴晴鷗鷺爭飛,拂袂荷風薦爽」,都是要教人眷眷不易忘情的。於此時節,往來湖上,沉醉於柔媚芳馨的情味中,誰說不應該呢?但是春花固可愛,秋月不是也要使人銷魂麽?四時的煙景不同,而真賞者各能得其佳趣;不過,這未易以論於一般人罷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訴過我們:「若能高朗其懷,曠達其意,超塵脫俗,別具天眼,攬景會心,便得真趣。」我們雖不成材,但對於先賢這種深於體驗的話,也忍隻當做全無關係的耳邊風麽?


    自宋朝以來,平章西湖風景的,有所謂「西湖十景,錢塘十景」之說,雖裏麵也曾列入「斷橋殘雪」,「孤山霽雪」兩個名目,但實際上,真的會去賞玩這種清寒不很近情的景致的,怕沒有多少人吧。《四時幽賞錄》的著者,在「冬時幽賞」門中,言及雪景的,幾占十分的七八,其名目有「雪霽策蹇尋梅」,「三茅山頂望江天雪霽」,「西溪道中玩雪」,「掃雪烹茶玩畫」,「雪夜煨芋談禪」,「山窗聽雪敲竹」,「雪後鎮海樓觀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讀了不禁移人神思,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但他是一位瀟灑出塵的名士,所以能夠有此獨具心眼的幽賞;我們一方麵自然佩服他心情的深湛,另方麵卻也可以證出能領略此中奧味者之所以稀少的必然了。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此間初下雪的第三天。我於午前十點鍾時才出去。一個人從校門乘黃包車到湖濱下車,徒步走出錢塘門。經白堤,旋轉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泠橋,折由大道回來。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時間太遲,山野上蓋著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沒有什麽動人之處。現在我要細述的,是第二次的重遊。


    那天是一月念四日。因為在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來時,我便預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當我打開房門一看時,對麵房屋的瓦上全變成白色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葉上,也粘綴著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詳細的看去,覺得比日前兩三回所下的都來得大些。因為以前的,雖然也鋪蓋了屋頂,但有些瓦溝上卻仍然是黑色,這天卻一色地白著,絕少鋪不勻的地方了。並且都厚厚的,約莫有一兩寸高的程度。日前的雪,雖然鋪滿了屋頂,但於木樨花樹,卻好像全無關係似的,此回它可不免受影響了,這也是雪落得比較大些的明證。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遲的,有時我上了兩課下來,才看見他在房裏穿衣服,預備上辦公廳去。這天,我起來跑到他的房裏,把他叫醒之後,他猶帶著幾分睡意的問我:「老鍾,今天外麵有沒有下雪?」我回答他說:「不但有呢,並且頗大。」他起初懷疑著,直待我把窗內的白布幔拉開,讓他望見了屋頂才肯相信。「老鍾,我們今天到靈隱去耍子吧?」他很高興的說。我「哼」的應了一聲,便回到自己的房裏來了。


    我們在校門上車時,大約已九點鍾左右了。時小雨霏霏,冷風拂人如潑水。從車簾兩旁缺處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頂,都撒著白麵粉似的,又如鋪陳著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大半變成雪泥,車子在上麵碾過,不絕的發出唧唧的聲音,與車輪轉動時磨擦著中間橫木的音響相雜。


    我們到了湖濱,便換登汽車。往時這條路線的搭客是頗熱鬧的,現在卻很零落了。同車的不到十個人,為遨遊而來的客人還怕沒有一半。當車駛過白堤時,我們向車外眺望內外湖風景,但見一片迷濛的水氣瀰漫著,對麵的山峰,隻有一個幾乎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嶺、寶石山這邊,因為距離比較密邇的緣故,山上的積雪和樹木,大略可以看得出來;但地位較高的保塔,便陷於朦朧中了。到西泠橋前近時,再回望湖中,見湖心亭四圍枯禿的樹幹,好似怯寒般的在那裏呆立著,我不禁聯想起《陶庵夢憶》中一段情詞懼幽絕的文字來: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天與雲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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