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大褂的隊伍便紛紛投入各家店鋪,我也跟著一隊跨進一家,記得是布匹莊。我聽見他們開口了,差不多掬示整個的心,湧起滿腔的血,這樣真摯地熱烈地講說著。他們講及民族的命運,他們講及群眾的力量,他們講及反抗的必要;他們不憚鄭重叮嚀的是「咱們一夥兒」!我感動,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夥的臉比較地嚴肅了;沒有說話,暗暗點頭。


    我跨出布匹莊,「中國人不會齊心呀!如果齊心,嚇,怕什麽!」這句帶有尖刺的話傳來,我回頭去看。


    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著胸,蒼黯的膚色標記他是露天出賣勞力的,眼睛裏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錯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這樣簡要精煉的話來,你偉大!你剛強!你是具有解放的優先權者!我虔敬地向他點頭。


    但是,恍惚有藍袍玄褂小髭鬚的影子在我眼前晃過,玩世地微笑,又仿佛鼻子裏發出輕輕的一聲「嗤」。接著又晃過一個袖手的,漂亮的嘴臉,漂亮的衣著,在那裏低吟,依稀是「可憐無補費精神」!袖手的幻滅了,抖抖地,顯現一個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顫動的嘴,含在喉際,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聲「怕……」


    我倒楣,我如受奇辱,看見這樣等等的魔影!我憤怒地張大眼睛,什麽魔影都沒有了,隻見滿街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詛你們:你們滅絕!你們銷亡!你們是攔路的荊棘!你們是夥伴的牽累!你們滅絕,你們銷亡,永遠不存一絲兒痕跡,永遠不存一絲兒痕跡於這塊土!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嚴肅的鬱怒的臉,有露胸朋友那樣的意思,「咱們一夥兒」,有救,一定有救——豈但有救而已!


    我滿腔的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樣的話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是滿街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


    第三部分 雅舍第26節 囚綠記


    這是去年夏間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裏。我占據著高廣不過一丈的小房間,磚鋪的潮濕的地麵,紙糊的牆壁和天花板,兩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靈巧的紙捲簾,這在南方是少見的。


    窗是朝東的。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點鍾左右太陽便照進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線射個滿室,直到十一點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熱。這公寓裏還有幾間空房子,我原有選擇的自由的,但我終於選定了這朝東房間,我懷著喜悅而滿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個小小理由。


    這房間靠南的牆壁上,有一個小圓窗,直徑一尺左右。窗是圓的,卻嵌著一塊六角形的玻璃,並且左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個大孔隙,手可以隨意伸進伸出。圓窗外麵長著常春藤。當太陽照過它繁密的枝葉,透到我房裏來的時候,便有一片綠影。我便是歡喜這片綠影才選定這房間的。當公寓裏的夥計替我提了隨身小提箱,領我到這房間來的時候,我瞥見這綠影,感覺到一種喜悅,便毫不猶疑地決定下來,這樣了截爽直使公寓裏夥計都驚奇了。


    綠色是多寶貴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樂。我懷念著綠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歡喜看水白,我歡喜看草綠。我疲累於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黃漠的平原,我懷念著綠色,如同涸轍的魚盼等著雨水!我急不暇擇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綠也視同至寶。當我在這小房中安頓下來 ,我移徙小台子到圓窗下,讓我的麵朝牆壁和小窗。門雖是常開著,可沒人來打擾我,因為在這古城中我是孤獨而陌生。但我並不感到狐獨。我忘記了睏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許多不快的記憶。我望著這小圓洞,綠葉和我對語。我了解自然無聲的語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語言一樣。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過了一個月,兩個月,我留戀於這片綠色。我開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見綠洲的歡喜,我開始了解航海的冒險家望見海麵飄來花草的莖葉的歡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長的,綠是自然的顏色。


    我天天望著窗口常春藤的生長。看它怎樣伸開柔軟的卷鬚,攀住一根緣引它的繩索,或一莖枯枝;看它怎樣舒開摺疊著的嫩葉,漸漸變青,漸漸變老,我細細觀賞它纖細的脈絡,嫩芽,我以揠苗助長的心情,巴不得它長得快,長得茂綠。下雨的時候,我愛它淅瀝的聲音,婆娑的擺舞。


    忽然有一種自私的念頭觸動了我。我從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兩枝漿液豐富的柔條牽進我的屋子裏來,教它伸長到我的書案上,讓綠色和我更接近,更親密。我拿綠色來裝飾我這簡陋的房間,裝飾我過於抑鬱的心情。我要借綠色來比喻蔥蘢的愛和幸福,我要借綠色來比喻猗鬱的年華。我囚住這綠色如同幽囚一隻小鳥,要它為我作無聲的歌唱。


    綠的枝條懸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舊伸長,依舊攀緣,依舊舒放,並且比在外邊長得更快。我好像發現了一種「生的歡喜」,超過了任何種的喜悅。從前我有個時候,住在鄉間的一所草屋裏,地麵是新鋪的泥土,未除淨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綠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長,我不忍加以剪除。後來一個友人一邊說一邊笑,替我拔去這些野草,我心裏還引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早晨,我起來觀看這被幽囚的「綠友」時,它的尖端總朝著窗外的方向。甚至於一枚細葉,一莖卷鬚,都朝原來的方向。植物是多固執啊!它不了解我對它的愛撫,我對它的善意。我為了這永遠向著陽光生長的植物不快,因為它損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係住它,仍舊讓柔弱的枝葉垂在我的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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