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二十天裏,我每天去醫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著她,同她短短地談幾句話。她的病情惡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當時病房裏沒有人照料,生活方麵除飲食外一切都必須自理。後來聽同病房的人稱讚她「堅強」,說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掙紮著下了床,走到廁所。醫生對我們談起,病人的身體經不住手術,最怕的是她的腸子堵塞,要是不堵塞,還可以拖延一個時期。她住院後的半個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來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時間,是我和她在一起度過的最後的平靜的時刻,我今天還不能將它忘記。但是半個月以後,她的病情又有了發展,一天吃中飯的時候,醫生通知我兒子找我去談話。他告訴我:病人的腸子給堵住了,必須開刀。開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許中途出毛病。但是不開刀,後果更不堪設想。他要我決定,並且要我勸她同意。我做了決定,就去病房對她解釋。我講完話,她隻說了一句:「看來,我們要分別了。」她望著我,眼睛裏全是淚水。我說:「不會的……」我的聲音啞了。接著護士長來安慰她,對她說:「我陪你,不要緊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時間很緊迫,醫生、護士們很快作好了準備,她給送進手術室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術室門口的。我們就在外麵走廊上等了好幾個小時,等到她平安地給送出來,由兒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兒子還在她身邊守過一個夜晚。過兩天他也病倒了,查出來他患肝炎,是從安徽農村帶回來的。本來我們想瞞住他的母親,可是無意間讓他母親知道了。她不斷地問:「兒子怎麽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兒子怎麽樣,我怎麽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進空空的、靜靜的房間,我幾乎要叫出聲來:「一切都朝我的頭打下來吧,讓所有的災禍都來吧。我受得住!」


    我應當感謝那位熱心而又善良的護士長,她同情我的處境,要我把兒子的事情完全交給她辦。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檢查,讓他很快住進別處的隔離病房,得到及時的治療和護理。他在隔離房裏苦苦地等候母親病情的好轉。母親躺在病床上,隻能有氣無力地說幾句短短的話,她經常問:「棠棠怎麽樣?」從她那雙含淚的眼睛裏我明白她多麽想看見她最愛的兒子。但是她已經沒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給輸血,打鹽水針。她看見我去就斷斷續續地問我:「輸多少西西的血?該怎麽辦?」我安慰她:「你隻管放心。沒有問題,治病要緊。」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辛苦了。」我有什麽苦呢?我能夠為我最親愛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興!後來她的身體更不行了。醫生給她輸氧氣,鼻子裏整天插著管子。她幾次要求拿開,這說明她感到難受,但是聽了我們的勸告,她終於忍受下去了。開刀以後她隻活了五天。誰也想不到她會去得這麽快!五天中間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著她在受苦(我是設身處地感覺到這樣的),可是她除了兩三次要求搬開床前巨大的氧氣筒,三四次表示擔心輸血較多付不出醫藥費之外,並沒有抱怨過什麽。見到熟人她常有這樣一種表情:請原諒我麻煩了你們。她非常安靜,但並未昏睡,始終睜大兩隻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著。望著,好像在望快要燃盡的燭火。我多麽想讓這對眼睛永遠亮下去!我多麽害怕她離開我!我甚至願意為我那十四卷「邪書」受到千刀萬剮,隻求她能安靜地活下去。


    第二部分 風景談第14節 懷念蕭珊(3)


    不久前我重讀梅林寫的《馬克思傳》,書中引用了馬克思給女兒的信裏的一段話,講到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說:「她很快就咽了氣。……這個病具有一種逐漸虛脫的性質,就像由於衰老所致一樣。甚至在最後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紮,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馬克思夫人也死於癌症。我默默地望著蕭珊那對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這段話,稍微得到一點安慰。聽說她的確也「沒有臨終的掙紮」,也是「慢慢地沉入睡鄉」。我這樣說,因為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那天是星期天,衛生防疫站因為我們家發現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來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願意到醫院去照料她,講好我們吃過中飯就去接替。沒有想到我們剛剛端起飯碗,就得到傳呼電話,通知我女兒去醫院,說是她媽媽「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靂!我和我女兒、女婿趕到醫院。她那張病床上連床墊也給拿走了。別人告訴我她在太平間。我們又下了樓趕到那裏,在門口遇見表妹。還是她找人幫忙把「咽了氣」的病人抬進來的。死者還不曾給放進鐵匣子裏送進冷庫,她躺在擔架上,但已經給白布床單包得緊緊的,看不到麵容了。我隻看到她的名字。我彎下身子,把地上那個還有點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幾下,一麵哭著喚她的名字。不過幾分鍾的時間。這算是什麽告別呢?


    據表妹說,她逝世的時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經對表妹說:「找醫生來。」醫生來過,並沒有什麽。後來她就漸漸地「沉入睡鄉」。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一個護士來打針,才發覺她的心髒已經停止跳動了。我沒有能同她訣別,我有許多話沒有能向她傾吐,她不能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我!我後來常常想,她對表妹說「找醫生來」,很可能不是「找醫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這樣稱呼我)。為什麽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裏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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