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草藥鋪子今天有些不一樣, 陳舊的鋪子裏突然來了一位光風霽月的青年。


    “客人,您買什麽草藥?”十二三歲的小少年有些畏怯地詢問。


    “你們東家呢?”


    小少年愣了一下,才回道:“我們東……”他不習慣這個稱呼,硬著頭皮道:“我們東家病了。”


    “病多久了?”


    小少年為難, 這關乎**, 他不好說。


    可是對上客人溫潤的眸光, 他不自覺開口:“我們東家身體一直不太好,聽說好像是心病。”


    “是嗎?”


    小少年剛要點頭, 結果身邊一陣清風,客人呢?


    小少年:???


    客人到後麵去了!!


    “客人,客人,後麵是民住,不能進外人的。”


    “客人, 客人……”


    鋪子後麵是個小庭院, 一間正房,一間廂房和一間小廚房,小廚房外麵打了一口水井。


    小院子裏擺了不少草藥架子, 上麵晾曬著各種草藥。


    青年就近看了一眼,眉頭微蹙,指著一株泛黃的草藥:“這個已經失了藥性,再晾幹也沒用了。”


    小少年:“啊?”


    “小五, 你在外麵咋——”正屋房門打開, 裏麵出來了一位兩鬢斑白的婦人。然而對方話說到到一半, 猛地止住了聲音。


    小五不解:“師娘,您怎麽了?”


    “您怎麽在發抖啊。”小少年趕緊跑過去攙扶。他被青年帶偏的稱呼,也終於找了回來。


    “師娘,師娘您別嚇我啊……”


    小五左右看看, 後知後覺意識到師娘如此反應,很可能是因為對麵的青年。


    “客人,您快些走吧,不然,不然我就要報官了。”


    “小五!”婦人突然喝止,拽住他的手,用力之大,以至於手背的青筋都凸起了。


    小五忍不住呼痛。


    婦人鬆了手,深深呼出一口氣,“小五,你去前麵鋪子守著。”


    小五:“可是……”


    “讓你去就去。我不叫你,就不準進來。”


    “喔。”小五被師娘凶了,有點委屈,但對青年也產生了莫大的好奇。


    等到院子裏隻剩他們兩人時,婦人抖著唇,哆嗦道:“殿……殿下怎麽來了?”


    “路過。”


    婦人眼裏的光暗淡了,呐呐應道:“喔……喔喔。”


    “殿下坐,民婦給您倒杯水。”


    “不必。”


    婦人愣在原地,她比同齡人看起來更生老態,眼角細紋密布,雙眼有著飽經滄桑的疲憊。明明是做外祖母的人了,這會兒卻像個孩子一樣茫然無措。


    青年歎了口氣,自嘲一笑。笑自己多大人了,還使小性兒,圓圓知道了,都得笑他。


    他上前兩步,自然的拉過婦人的手,往屋裏走。


    “我今日是特意過來的,本想看看你們過得如何,沒想到從藥童口中聽聞舅舅病了,一時擔心,就貿然進來了,舅母莫怪。”


    婦人聞言,不敢置信地偏頭望向青年,眼淚不知何時糊了滿臉:“你……您剛剛叫我什麽?”


    青年拿出手帕給她擦淚,溫聲道:“舅母莫哭了,哭多了傷眼。”


    這句話卻像觸動了什麽開關一樣,婦人突然嚎啕大哭,彎腰就給青年跪下:“小衍,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當初是我豬油蒙了心,我太自私了,我做出那種糊塗事。”


    “你打我罵我吧,小衍,我對不起你,我真的對不起你,我是罪人……”


    容衍及時把她扶住,雙手托著她,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順氣。


    “小衍,我該死啊,我沒有事先問清楚,我不知道那家人那麽混蛋……”


    “我最錯的是,最錯的是,拋棄了你,我們是親人,是一家人啊……”


    他們給自己找了無數理由,無數借口,可是都抵不過一句:他們是親人啊。


    所謂親人,就是無論麵對任何風雨,任何困難,都要攜手一起度過。


    否則還叫什麽親人。


    當初的一念之差,猶如監牢,把趙翠荷困了整整二十多年。


    她有太多的後悔,太多的痛苦都壓在心裏,日日譴責著她。


    此刻情緒決堤,猶如洪水泛濫,趙翠荷感覺整個人都快空了。


    這也是容衍沒有阻止她的原因,負麵情緒總要宣泄出來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趙翠荷隻剩小聲抽噎,容衍扶著她在椅子上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水。


    趙翠荷像個犯錯的小孩兒,拘謹又膽怯,小心接過水,道了聲謝。


    “舅母先歇著,我去看看舅舅。”


    結果他一回頭,就看到蒼老的男人站在他身後,渾濁的雙眼裏滿是淚水。


    “……小衍。”他顫抖著,低低喚了一聲,聲音很輕很輕,像生怕聲音大一點,眼前的人就沒了。


    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容衍心尖猶如被針刺了一下,不痛,卻有些微不適。


    他下意識揚起一抹溫和的笑:“是我。”


    頓了頓,他喚道:“舅舅。”


    唐藥郎鼻子一皺,蓄在眼眶裏的淚水頃刻砸落。


    下一刻,在容衍猛縮的瞳孔裏,看到下跪的老人。


    “舅舅,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容衍避開正麵,從側麵三步做兩步衝過去,抬手想把人扶起。


    但趙翠荷隻是驚得站了起來,卻沒阻止丈夫。


    唐藥郎握住容衍的手,仰頭看著他:“小衍,這一跪,是我欠你們母子的。”


    他對不起妹妹,辜負了妹妹的囑托,把她的孩子送了人。


    他更對不起容衍,這個孩子曾經是全心全意相信著他,卻被他無情丟棄。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因為你是皇子,我丟棄了你,所以感到後悔。”


    容衍抿唇,不語。


    唐藥郎看著他的雙眼,目光哀傷,“可是後來我才發現,我是因為不敢麵對過去膽小自私的自己。”


    “我能夠帶著一家老小毅然離開從小長大的村子。當初為什麽不能帶著你們母子一起離開,或許你娘也不會……不會積鬱成疾,年紀輕輕就沒了性命。”


    “我不是個好兄長,更不是一個好舅舅。我,我不配啊”他頹然地低下頭,軟倒在地,像一具沒有生氣的傀儡。


    屋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良久,唐藥郎看著不遠處的椅子腿出神,低聲喃喃: “我想著,宮裏多好啊,吃不愁穿不愁,卻不想,那也是個吃人的地兒。”


    “……連娃娃都不放過。”


    他不知道是在怨誰,砸著自己的腿:“我做不了,什麽都做不了。過去做不了,以後也做不了。”


    他好像糊塗了,像個迷途的人,不知外界。


    容衍靜靜看著他,許久,吐出一口鬱氣。


    “過去了。”


    他說:“一切都過去了。”


    他俯身抱住蒼老的男人,柔聲道:“親人之間,哪有什麽絕對的是非黑白呢。”


    娘肯定也不會怨你了。


    容衍把唐藥郎扶回床上,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給他號了一下脈。


    “身體有些虛弱,以後好生進食養著就好了。”


    唐藥郎有些詫異:“小衍,你怎麽會”


    他想到別處去了,臉上又露出了愧疚之色。


    容衍自然道:“以前見你們在家裏炮製藥材,有些興趣,後來跟太醫討教了幾招。”他抬起頭,笑道:“我也隻會一點兒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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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到什麽,又道:“我這次是單獨來的,沒告訴表哥。”


    唐藥郎見容衍提起唐明神色如常,猶疑道:“你跟阿陽……”


    唐明以前叫唐陽,後來改了名。


    容衍揶揄道:“表哥那名字改不改都沒什麽區別。”


    他像尋常表兄弟那般說笑著,不見芥蒂。


    唐藥郎心裏偷偷鬆了口氣,然後看著容衍,怎麽看都看不夠。


    “你長得真好。”容貌,氣度,就該是龍子鳳孫那樣。


    容衍莞爾,輕輕應了一聲,他們說些有的沒的。


    唐藥郎不敢說從前,怕打破了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溫馨氛圍。


    容衍就提起了外麵的小少年。


    “你說小五啊。這孩子命苦,父親得了癆病,親娘扭頭跟人跑了。”


    “他奶奶帶著他們兄妹兩個,結果一場風寒,他奶奶和妹妹都沒了,他一個人乞討度日,我想著我年紀大了,草藥鋪子也需要人手,就收了他為徒。”


    容衍:“嗯。”


    “表姐現在在京城吧。”


    唐藥郎神色有點尷尬,“她,她嫁了人。”


    “我知道。”容衍接過話茬:“我見過她的丈夫,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們甥舅倆在屋裏說話,趙翠荷使了銀錢,帶上小五一起去買了不少東西。


    小五暗暗咋舌:今兒還真是來了貴客。


    晌午的時候,趙翠荷重新換了一身八成新的衣裳,又梳了發髻,有些拘謹地來喚他們吃飯。


    飯桌設在小院裏,滿滿一桌子菜,雞鴨魚肉都有。


    小五偷偷咽口水,不過乖覺地沒有靠近。


    容衍看向唐藥郎:“舅舅與小五既為師徒,也算得一家人。”


    唐藥郎就招小五過來一起用飯。


    小五朝容衍討好的笑笑,然後又驚訝道:“師父,你今日的精神比往日好多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說完,唐藥郎悄悄瞥了一眼容衍。


    容衍笑笑,給他夾了一塊雞肉。


    唐藥郎樂嗬嗬吃了。


    容衍在唐家待到半下午才離去,唐藥郎夫妻依依不舍的送他離開。


    半個月後,唐明回來看望雙親,驚喜地發現雙親的精神麵貌比以前好了太多,說是判若兩人都不為過。


    他好奇詢問,才知道原來是容衍來過了。


    他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酸的甜的,像大冬天凍得渾身僵硬,喝了一盅暖湯。


    這事後來也傳到了戚竇章那裏,戚竇章一邊捶唐明胸膛,一邊說唐明不夠意思,這種大事都瞞著他。


    然後又美滋滋道:“那這麽算起來,我跟太子殿下也是沾親帶故了。”


    唐明冷著臉拍他:“不準借此謀利。”


    戚竇章發現這位大舅兄是認真的,撇撇嘴,“知道了。”


    這麽粗的大腿都不抱,是不是傻啊。


    又過了半年,容衍主動跟唐明提起,接舅舅舅母和小五一起來京。


    唐明自然是喜不自禁。


    唐藥郎夫妻和小徒弟到京時,容衍和李恕在宮外設宴接待了他們一家。


    戚竇章和唐宜也到了場。


    唐宜心中有愧,不敢看容衍。


    戚竇章帶著妻子各拿了一杯酒,走到容衍麵前,俯身賠罪:“昔年,內子對殿下多有怠慢,還請殿下諒解則個。”


    唐宜直白許多:“殿下,對不起。”


    話落,她仰頭把杯中酒悉數幹了,嗆得直咳嗽。戚竇章也緊跟著把酒全喝了。


    容衍看了他們一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接受了這份歉意。


    隨後,他的目光掃向戚竇章,頗為欣賞:“你很不錯。”


    戚竇章或許是有些醉了,嘻嘻笑:“殿下,其實我還有其他本事呢。”


    “我對經商一道也頗有研究”他開始吧啦吧啦細數他曾經的“成就”,又說起他的諸多計劃。


    唐明臉都綠了,在桌下使勁踹他。


    戚竇章氣呼呼道:“大舅兄,你怎麽老踹我。”


    唐明:………


    容衍笑出聲,有戚竇章這般插科打諢,宴會的氣氛一直都不錯。


    一個月後,戚竇章突然找到唐明,哭哭唧唧:“大舅兄,你說太子殿下是不是惱了我啊。”


    唐明疑惑:“什麽?”


    戚竇章小聲道:“我被外放出去了。”


    唐明眉頭微擰:“何地?”


    “閩州知州。”


    唐明:“原來是閩州知州啊……”


    等等,閩州知州?!!


    他猛地看向戚竇章,結果這壞小子哪還有苦相,眼角眉梢俱是得意。


    唐明又氣又好笑地捶了他一下。


    戚竇章笑盈盈道:“不過殿下說了,我若是能做出十二分的政績來,以後自有我的青雲路。若是做得不好嘛,他就讓我卷鋪蓋混蛋。”


    “嘖嘖,真的好冷酷好無情好無理取鬧喔。”


    唐明懶得搭理他,轉身就走,這種機會旁人求都求不來,這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


    戚竇章跟上來,斂去了嬉皮笑臉,正色道:“放心吧,我會好好幹的。絕對不讓別人說太子殿下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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