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的到來,她歪著頭想了半晌,才想起這個高瘦秀逸的年輕人是她的小師哥。


    “跟我回淩元峰吧。”他第一次堅定地看她的眼睛。


    她笑著搖頭,說:“我要與這個人在一起,他愛我,我也愛他。”


    “這麽容易?”他有些生氣了,“三師兄呢?你置他於何處?”


    “他已經死了。”她牽起他的衣袖,像從前那樣,“淩元峰已經不適合我了,我找到了更好的生活。小師哥,你能成全我嗎?”


    他看著她閃亮的眼眸,攥緊了拳頭,指著外頭問:“那他呢?如果他也死了,你怎麽辦?”


    她“撲哧”一笑:“世間男子何其多。”


    他的心裏,一半冰天雪地,一半火焰高燒,從未試過如此難受。


    他再看她的情腺,一根虛弱的半透明的紅線在她的尾指上搖搖擺擺,少了心口的情腺,也能生出姻緣線嗎?!還是,這根本不是姻緣線,隻是永世不斷的孽緣線?!


    他無心再多想,心口疼得要裂開,轉身離開時,她卻牽住他的衣角,柔柔地喊了他一聲:“小師哥。”


    他停住腳步,隻要她一聲呼喊,他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離開。


    “如今我已不便再上淩元峰,就請小師哥替我去他墳前說一聲‘抱歉’吧。”她的臉貼著他的背脊,輕聲道,“若非我嫌棄眼角旁那一道細紋有礙觀瞻,他也不會為我捨命盜那禁物。”


    頭頂不啻驚雷炸響,他猛轉過身,看著仍如二八少女的她,這才恍惚想起,她的年紀已近三旬。


    “你知道那是死罪。”他攥緊了拳頭。


    “我知道。可如果不盜,我就會老,會死,會失去一切。”她柳眉輕皺,楚楚可憐,“他也不忍我紅顏逝去,你也是,對不對?”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質問:“你看過了?”


    “隻看了‘長生駐顏’這一篇。”她微笑,“我非貪心之輩。”


    他凝視她的臉龐良久,鬆開她的手,說:“我不管你從那裏頭學到了什麽,你若傷人,我必親手殺你。”


    她頓時笑出了聲,撩了撩額前一縷秀髮:“不會的,你連我的一根頭髮都不願傷害。不然,我也不與你講這些掏心窩子的話了,小師哥。”


    有恃無恐的自信。


    從這一刻起,他才發現,微瀾的眼睛,也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而最可怕的是,她還有最大限度地利用這種“天賦”的能力。


    他無法再看她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狼狽而出。


    這就是他們最後的一次相見了吧。


    他回到人丁寥落的淩元峰,在鬆樹下睡了三天,做了一個決定——愛恨太累,不如捨棄。


    削鐵如泥的短刀,刻滿金色的符紋,師父曾用這把刀斬斷過蟒蛇的頭顱,他說,天下沒有它切不斷的東西。


    殷紅的血順著他的左臉流下來,深深地刀痕留在他如玉的皮膚上。他握著刀,木然站在鬆樹下,變成紅色的世界裏,好像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漸漸遠去,一直沉重的心髒仿佛被突然倒空,什麽都沒有了,不論愛,還是恨。


    真輕鬆啊。


    他扔掉刀,微笑。


    自斷情腺後的第九天,有自稱天界仙官的人來找他,說,他已被選中,任職月老,掌司天下姻緣。


    他連一句為什麽都懶得問,隻取了一條紅布,綁住眼睛,便隨仙官飛升天界,從此再未離開月老殿半步。


    本以為此生再無重逢日,卻不曾想茫茫人海又再與她相見,更沒想到,“閱人無數”的她早已徹底忘記了淩元峰上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師哥”,更沒想到……他依然對她魂牽夢繞。


    若真要她死,十年時間,足夠殺她百次。


    時隔千萬年,命運兜了一個大圈,又惡毒地將他送回了原位,在隱芳廬外孤立良久,他一聲長嘆,踏水而去。


    8


    “今天的藥,您拿好了。”


    滿臉油光的當鋪老闆從小窗裏遞出一個紮好的紙包,端午趕忙拿了,小心塞進懷中,向老闆道了謝,匆匆出去。


    左腳越來越撐不住了,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走出當鋪沒多久,一個長發過腰的年輕女子便湊到他身旁問:“那個……請問你是一隻藍鮫嗎?”


    他驚恐地看著這個陌生女子,當即如見鬼一般飛奔而逃,一直跑到東籬小築不遠處的三岔路口上才停下來。他背靠大樹癱坐在地,差點累得死過去。


    怎麽就被認出來了呢?!那個女人是什麽來頭,竟看出了他的本相?!


    不可能的啊,到了這個年代,莫說能認出藍鮫的人已經太少,就連知道他們這個族群的人都沒有幾個了。


    他捂著狂跳的心,慶幸自己跑的夠快,若那女子不安好心,自己有個閃失倒罷了,永歡怎麽辦,她的眼睛還沒痊癒,他又怎麽能出事?


    說來也是悲傷,曾經偌大的藍鮫一族,到了今時今日,竟隻剩下他與永歡。


    三年前,族長對人類的信任,換來的卻是一艘長驅直入、裝滿了火藥與武器的大船,同族們大多被活捉,裝進鐵籠運往不同的地方。


    永歡是族長的女兒,他隻是替永歡打掃住處料理食物的雜役。永歡一直不喜歡他,因為他是藍鮫裏的異類,天生殘疾,整個左臉都是歪的,像融化的蠟燭。她從小就喊他醜八怪,脾氣上來時抓住什麽都敢往他身上砸,海螺殼,珊瑚枝,甚至能傷人的匕首。他隻能在他睡者之後,才敢多看她幾眼。


    族長也說過永歡幾次,要她對他好一些,看在他父母因病早逝,為人又老是勤奮的分兒上。


    “我就不!”永歡倔強得很,“我就是不想跟他講話,就是不想看到他的醜臉!阿爹,你換一個人來照顧我好不好?”


    “胡鬧!”族長敲她的頭,“你不是不知道咱們這一族生存的艱辛,這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要為保護這片來之不易的家園費心費力,哪裏還有多餘的人供你挑選?端午這個孩子就很好,你不要老是為難他了。”


    “哼!”她不高興地扭過頭去,也不再提換人的事了。


    他躲在珊瑚樹後,將那對父女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並沒有太難過,相反,能繼續留在她身邊,他覺得很高興。


    她也不是總這麽壞脾氣的,他好幾次見過她流眼淚的樣子,在四下俱寂的深夜裏。她在夢裏哭喊著“放開我娘!”,小手在空氣中拚命亂抓,每次都要他握住她的手,聽他哼起溫柔的搖籃曲,她才能平靜下來,把滿是冷汗的腦袋往他懷裏鑽,蜷縮著嬌小的身體,從噩夢中回歸平靜。


    這些時候,他總是動都不敢動一下,怕吵醒了她,即便自己的身體僵硬發麻,也要堅持到她主動轉向床的另一側。


    比起從小到大就沒有父母,半路失去疼愛自己的娘親隻怕要難過千百倍呢,每每想到她在那麽小的年紀便親眼目睹母親被野蠻人抓走的場麵,他就能無限量地包容她的一切壞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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