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頓時出現了在一片清亮的如銀光線的月色下,一隻不好看的野豬,化作一個不好看的女子,虔誠地跪在簡陋的泥像前。她一無所有,除了一顆充滿想像的心。


    “為何一定要化成人形來拜你的月老?”他問。


    “我想用最好的樣子去對待重要的人。”阿鬆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對智巍也是這樣。”


    他笑了笑,望著已縮成一條彩線的晚霞,突然跳到另一個不相幹的問題:“你並沒有真正修成人形吧?能以人的姿態出現,是你硬將妖力匯集起來,勉強支撐的?”


    阿鬆愣了愣,點頭:“對妖而言,修成人形是一件何其艱難的事。每次幻化,雖隻能維持一天人形,也是好的。”她頓了頓,小聲道,“我的時間,已經不夠多了。春天一到,他就要走了。”


    “你可知濫用妖力,不循序漸進的後果?”映在他眼中最後一點光線消失在黑暗中,“會讓你連野豬都做不成。”


    “土地公說,月老大人的紅線,隻用在人類身上。”他轉身走到月老像前,虔誠地看著這一團泥巴,“他說,人類出生時,尾指上就長了一條看不見的、無限長的紅線,另一端,就握在月老手裏,待機緣一到,月老就會取出自己親手塑成的一對男女泥偶作為紅線主人的分身,將兩人紅線繞於其上係成結,世間這對男女便會結為夫婦,白頭到老。”


    “土地公知道的還真不少。”他轉過身,淡淡道,“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妖物是天生沒有紅線的?”


    “說過,所以妖總是被劃到有緣無分、孤獨終老的一群裏。”阿鬆的眼睛裏透出一絲低落,但馬上又被希望替代,“但他也說,隻要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即使是妖,紅線也是可以修煉出來的。”


    “即便你通過後天修煉,長出一根紅線,那又代表什麽呢?”他不著痕跡地往她的“希望”上踩了一腳,“總得要與另一條紅線係在一起,才叫圓滿。”


    “所以才求月老幫忙呀!”她天真地瞪大了那對小眼睛。


    “把你跟你的智巍綁在一起?”他直截了當地問。


    她又害羞起來,卻篤定地點頭:“如果在那之前,我真的長出了紅線,月老應該會幫我吧?!畢竟,他是個那麽好心的神。”說著,她忽然轉回頭,跑到他腳下,甩著那條小尾巴,試探著問,“如果春天之前,我長出了紅線,如果月老太忙沒有看見,能不能拜託你去跟他說一聲,就說,一隻不該有紅線的野豬在虔誠的努力下,終於打破了慣例。所以……”


    “所以也希望他打破慣例,”他接過話頭,“成全你?”


    “嗯嗯!”阿鬆猛點頭,“我覺得,你也是一個很好的神仙。”


    “為什麽?”他笑道,“我額頭上刻著‘我是好神仙’?”


    阿鬆搖頭:“你臉上從沒有厭惡我的表情,一丁點都沒有。”


    “哦?”他摸摸自己的臉,“難道,別人有過?”


    她不再回答。


    “那麽,祝你好運。”他抬頭,夜空漆黑一片,“今晚沒有月亮啊,你不必拜月老了。其實,月老之所以叫月老,跟月亮沒什麽聯繫,隻不過這個傢夥不喜歡曬太陽,隻愛在月色下發呆而已。你也不必變成人的模樣,反正你變成人也不好看,還不如保持一頭野豬的樣子,說不定還能逗月老開心。”


    “啊?!”


    “我要走了,春天之前,如果我有空,會回來看看你。”


    “等等,你是天上的哪位神仙呀?”


    阿鬆的聲音還在山頂的空氣中迴蕩,他的身影卻已消失在山林之間……


    11


    數月後,南方,某廢墟上。


    這裏曾經住著上萬人,山水明秀,滿目繁華,但現在,隻有三個人,冷清清地站在一塊殘破的土台之上。


    “你們確定,願意就此放棄神職?”麵前的人,臉上總是掛著安寧的微笑,不論說的是怎樣的話題。


    葵顏與定言對視一眼,看著各自握在手中的石頭。


    定言從來都自信與自己的處變不驚,天生冷靜,但是,當那個人把那十塊形色各異的石頭擺到他麵前時,他終於經歷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場錯愕。


    十二位神君裏失蹤的十位,竟然生生地“睡”在了十塊石頭裏。


    那個人。是跟著葵顏回來的,那一天,當他們雙雙出現在村口時,他清楚地看到葵顏發白的臉。


    他們不願意相信堂堂十位天神被一個不知來歷的人封進石頭的事實,但又不得不對自己的眼睛與天神的本能屈服。石頭裏滲出來的,屬於每一位同僚的“氣”,做不了假。


    那個人說,天地之間最厲害最猖狂最難以滅絕的野獸跑了出來,這種惡獸沒有形狀,甚至沒有名字,但它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就連天神也未得倖免。而被這惡獸侵入之後所造成的後果,在天神身上會比在凡人身上嚴重千萬倍。如今,隻有借諸方神石之力,壓製並且“清洗”這些“已經被弄髒”的神。


    “你們可知,為何倒現在,唯有你二人還能保持本性?”那個人曾這樣問他們。


    葵顏搖頭。


    “因為你天生的惻隱之心。”那個人看著他,“一個隻行善舉,不問前程的傢夥,惡獸再想鑽進去,也是沒有辦法的。”


    “可我並沒有葵顏這麽偉大。”定言坦白地看著對方,“莫非那惡獸是看上了誰家姑娘,需要留下我來替它綁紅線?”


    “月老啊,旁人都當你是天地間最多情慈悲的神,卻在如此情況下,還能與我玩笑。”那個人笑著搖了搖頭,“若將你比做一座城池,在敵人貢獻你之前,你已經先它一步把自己燒了個幹幹淨淨。如此,敵人自然再也討不到半分便宜。不知我這樣的比喻,可算恰當?”


    他皺了皺眉:“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不是人。”對方笑答,“我的工作已完成大半,我來找你們的目的,無非是需要你們幫我收尾,如果二位希望這個世界安好的話。”


    他們看著這個人的眼睛,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會毫不猶豫地相信對方所說的每個字,這個人身上仿佛散發著看不見的但又非常清晰的光芒,讓人不知不覺地想靠近,想跟隨。


    如此的結果,就是他們跟著這個人,走了千山萬水,又尋來了兩塊石頭——


    一塊“天緋盾”,一塊“情起箭”。


    此刻,定言看著手中這塊不足一尺,從頭到尾依次呈現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光彩奪目的透明石箭,淡淡道:“隻要我們放棄神職,將各自的九成神力注入這兩塊石頭,一切就結束了嗎?”


    “這兩塊石頭的作用,與那十塊不同。”那個人點點頭,笑道,“這千瘡百孔的世界,最需要的,就是惻隱之心與相愛之人。這兩種東西,擴散得越大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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