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那麽多!”


    這句話,阿豹與小元同時脫口而出。


    阿豹揉了揉小巧的鼻尖,說:“我經常聽見我爹對船上的人說,人活著吧,就得活一股精氣神兒,小裏小氣,窩窩囊囊的,不痛快,不敞亮。雖然我不是很明白,可這意思,就是我爹很討厭一個連水都不敢下的女兒吧?”


    “咦,我爹也常跟我說,咱當一回人不容易,得活得有根骨。兩個爹是一個意思吧?”小元一拍胸膛,“所以小爺我天天練功習兵器,這骨頭可硬著呢!”


    怎麽他們的爹,跟自己的爹,說的話完全不一樣呢?阿爹很少與他和明昊說話,就是說,也不過是要他們習文練武,並反覆強調他的“人生課程”。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孤辰突然將父親的聲音,與一種叫“砒霜”的東西聯在一起。其實他連砒霜具體是什麽玩意兒都不太明白,隻知那是個會讓人難受,繼而死去的藥。


    孤辰有點納悶兒。這一點上,他無法加入阿豹與小元誌同道合的交談。


    但,朋友就這麽交下來了。


    當這一天的晚霞從阿豹的臉上燒到天邊的時候,天星河邊白白的卵石岸上,三個年相近的娃娃學著大人的樣子,對著淙淙河水與金紅燦爛的天空,慎重地磕了三個頭。


    這一年,孤辰十歲,阿豹比孤辰小一歲,小元年歲最大,十二歲。


    本來小元要照他最愛的《三國演義》來個桃園結義,結果被沒看過這本書的孤辰與阿豹拒絕。


    孤辰認真地說,他有大哥了,所以小元不能當他的大哥。


    阿豹先問了問多一個大哥有什麽好處,小元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於是阿豹也不要這個“大哥”了,把個耿直的小元氣得跳腳,直說水寇之女就是死性不改,什麽都要講好處。


    但總得有個什麽儀式來表示,他們三個願意做朋友呀,於是就對著天地河水磕了三個頭。


    “是不是還要說點啥?”磕完頭的小元撓著耳朵,“我看大人們磕頭時都要說點什麽的。”


    “要說啥?”孤辰茫然地看著他,“頂多以後你們再掉進水裏,我一定撈你們出來就是了。”


    “不大了以後請你們吃好的。”阿豹前思後想了半天,“我爹的房間裏好多吃食。”


    “嗯,以後咱們好好兒玩,誰也不許欺負誰。”小元覺得他們說的有理,又補充了一句,“我也不許人欺負你們。”


    不成誓言的誓言,被夏日的餘溫烙進了金光閃爍的天邊與河水。


    之後的一年,他們每個月的十五都約在天星河畔見麵,這個日期是阿豹定的,她說她爹十五是不幹活的,而且最近一兩年,他們的船都會在附近的水域裏活動,一個月見一次麵沒問題。


    小元一定是最早到的,他爹好像不太管束他,這讓孤辰很羨慕。他出門跟逃獄沒兩樣,得看運氣,還得有一顆不怕被痛打然後關進柴房的心。走運的是,他的每一次暫時逃亡都很順利。


    阿豹是個遲到鬼,但每次都變著法兒的帶來新鮮的玩意兒,讓他們沒法兒生氣。有時是一盞會轉出不同圖案的燈,有時是竹絲編成的蝴蝶與鳥獸,但更多的是食物。拿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鵝腿或者見都沒見過的點心,哪怕解開紙包時都碎成渣了,還是會被一搶而光。


    孤辰不敢將阿豹帶來的玩意兒帶回家,便宜了小元,每次看他抱著一堆好玩的東西樂嗬嗬地回家時,孤辰都會有一剎那的念頭——如果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再加上一個像阿豹那樣的妹妹。


    這樣的聚會,到今天,持續了一年。


    上回見麵時,阿豹說下次見麵就是她的生辰了,直言不諱地要他們準備好禮物,否則準挨揍。她的匪氣長得比她的年紀還快,但他們不反感,阿豹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繡花納鞋底,做飯洗衣裳,跟這個穿風過浪討生活,還有個熱愛刀頭舔血的親爹的丫頭,不般配。


    知道夕陽西沉,阿豹還沒有劃著名她的小船出現。


    小元升起一堆火,把抓來的大魚穿到了棍子上。


    “你給她啥禮物呀?”小元好奇地問。


    孤辰老實地攤開布兜,黃燦燦的果子擠在裏頭。


    “就這?”小元張大了嘴。


    “好吃呢。”孤辰把果子收起來,幫忙往火裏加幹枝,“你呢?”


    小元頓時得意了,把大魚往孤辰手裏一塞,站起來把穿好的衣服垮掉一半,露出結實的胳膊,說:“我打算給她表演鐵指功嘛!”


    紅紅的火光映照著他已經初露端倪的古銅色肌肉,光亮亮的,無堅不摧似的鼓起。


    孤辰突然覺得,小元已經是個大人了吧。十三歲的他,已是個頭高出他一截的少年,比劃出來的拳頭,鐵塊似的剛硬。反觀自己,好像沒什麽變化,依然瘦削,依然蒼白,吃什麽都不長個兒。


    他在心裏暗自嘆了口氣,在最後一絲餘暉裏,張望著波瀾不驚的天星河。


    遠遠地,一個黑點從河上匆匆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4天星


    孤辰和小元麵麵相覷,不知道要怎麽應對這個被阿豹五花大綁來的少年。


    難怪她將船劃得那麽匆忙,原來是幹了她爹常幹的勾當。


    “李老五家的烤魚隻剩一條了,跟我搶!”阿豹擦了擦嘴邊的油漬,踢了少年一腿。


    別人要搶她的魚,她就把魚和別人都給搶了,這種事放在阿豹身上一點不稀奇,隻是可憐了這個撞上小夜叉的倒黴蛋,瞧他細皮嫩肉,錦衣華靴的樣子,一看便是從未吃過苦頭,出身大戶的金貴小公子。


    “你們瞧這個!”阿豹拿出一塊做工精細,金光燦燦的長命鎖鏈牌,在指間得意洋洋的晃動,“這可是我如今拿到的,最值錢的戰利品!”小公子皺著眉頭盯著她,口裏嗚嗚個不停。


    “會有追兵吧?”孤辰望著夜色下的河流,他與小元他們最大的不同,還在於他的擔心,總是比他們多,也比他們遠。


    “不會啦!”阿豹篤定地說,“在運河邊的時候,這小子一直是一個人。穿金戴銀還不帶隨從,拿一錠銀子買一條烤魚的傢夥,擺明了就是不知人間疾苦,偷溜出來玩耍的呆瓜。不搶他搶誰!”


    “那是你運氣好。”小元揪了揪阿豹的麻花辮,“這樣的公子哥兒,外出遊玩不說前呼後擁,數十個隨從是有得,若是他們整好藏於暗處,你以為憑你的花拳繡腿,能活著到這兒來?”


    “以後還是不要幹這樣的事了,不好。”孤辰皺著眉。


    “我爹就是幹這種事的,我是他女兒,不幹這個幹什麽去?”他們的態度把阿豹的脾氣惹了上來,“我爹就是水寇頭子,我以後也是水寇。怎麽啦?看不慣?看不慣就別跟我一起。有種再能耐些,上官府告我去!”


    “你爹幹什麽,你就要幹什麽嗎?”孤辰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冒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阿豹的火氣更大了,指著孤辰的鼻子道:“我爹幹什麽我就幹什麽怎麽著!總比你連你爹是幹什麽的都不知道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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