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賈伊是這個村子的“命”,如果他死了,這個村子也就完蛋了。


    奪去桑賈伊性命的人,不論是誰,都該死!用他的命,來平息神的怒氣!


    村長瘋了般跳起來,拽住第五篇的衣襟,將他拖到了屋外,使出渾身力氣對他拳打腳踢。


    第五篇沒還手,任由他拿自己發泄喪子之痛。


    查爾斯不動聲色地站在門口。他期待已久的場麵終於出現了,不過,這還隻是好戲的開始吧。這個中國人完全沒有意識到,“害死”桑賈伊意味著什麽。


    老巫師顫巍巍地走出門外,悲憤地對著那些聞聲而來的村民嘰裏呱啦大喊了一通。這些人旋即變了臉色,從迷惑到恐懼到憤怒,一個接著一個加入了村長的行列,對著倒在地上的第五篇大打出手,每一拳都狠,每一腳都重。


    現在,第五篇成了卡拉巴拉村最大的罪人。


    第五篇抱住頭,蜷著身體,搖晃的視線穿過雨點般的拳腳——一臉微笑的查爾斯,躲在眾人背後,勝利者般朝他擺了擺手。


    桑賈伊會窒息,是因為體內出現了能令髒器衰竭的毒素。這一點瞞不過他的眼睛與經驗。


    早在他來到這裏之前,有人就在這孩子身上動了手腳。


    查爾斯的醫術不夠深厚,借刀殺人倒是很熟練。交給他一個必死的孩子,隻要桑賈伊死在他第五篇手裏,查爾斯馬上級可以利用這一點,將村長乃至整個卡拉巴拉村的仇恨都推到他身上。這些無知的村民,根本不懂深究死因,隻會相信他們的親眼所見。


    再沒有比他的計劃更完美的了。一條草根賤命,換來眼中釘的一條命,好劃算。查爾斯冷笑著看第五篇被圍攻,以後,他那個“私人財產”再不會有離開自己的理由了吧,一舉兩得。


    第五篇一聲不吭,天知道自己身上的骨頭已經斷了多少處,這些把自己當惡魔一樣對待的人,可是他耗盡心血,親手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人呢!


    大腿處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不知是誰,拿起了刀子,生生要取他的性命。


    那些悲哀的、瘋狂的、猙獰的臉孔,在夜色下搖晃,燃燒,他突然想起從前,老頭被人拿石頭砸破頭的情景。他問過老頭,為什麽不以牙還牙。老頭說,因為我淡定慣了。


    可現在,他要如何淡定呢?


    衝出重圍。如果他願意,一定辦得到。可他現在一點也不想逃,逃?!為什麽要他逃?從頭到尾,他沒有幹過一件壞事,他救了人,這些人不但毫無感激,還反過來要他死……


    不如不救!


    不如不救!!


    這四個字,魔咒般在他腦海裏旋轉。


    還有那個查爾斯,最該死的人,反而被當成了“神”,頭頂光環地站在那裏,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如何被傷害。


    如果……從下一刻起,世上再沒有這個人,那,有的人一定會幸福起來吧……


    查爾斯的笑臉,安妮的淚眼,在他繚亂的思維裏交替出現。


    不如不救……


    他的拳頭,驟然攥緊,閉上了眼睛。


    一團無形的烈焰,從他的心裏,從他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裏,呼嘯而出,四散奔去。


    奔騰的氣流,燒焦的氣味,撕破黑夜的慘叫,瞬間包圍了他。


    “第五篇!”


    黑暗裏,傳來一個驚詫卻熟悉的聲音。


    他睜開刺痛的雙眼,早已模糊的視線裏,一個女人,扶著一個老婦人,出現在前方。


    “別……”他的心髒仿佛從高處猛然跌落,不禁大喊出來。


    可是,太遲了。


    整個卡拉巴拉村,包括它外圍半裏的範圍,全部化成一片焦土。而所有立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除了他自己,皆化為灰,無一倖存……


    15


    陽光很刺眼哪。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回河邊的。


    仰躺在泥地上,他微微張著嘴,像條失去了水的魚。


    太快了,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他甚至還不太相信,整個卡拉巴拉村,查爾斯,還有安妮,已經徹底消失在那場看不見得火焰裏,消失在他的眼睛裏,他的生命裏。


    以後,不會再有人拿著小本管他問長問短了,不會有人拖著他拍照,也不會有人要他在月色裏去觀察一朵蘑菇了……什麽都沒有了吧。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疲倦像山一樣壓下來。


    左手腕上,忽然沁出一股涼意,像有一隻微涼但又柔軟的小手,拉著他七零八落的魂魄,往虛無縹緲的地方走。


    寒風之中,焦土之上,一片殘垣斷壁,在縷縷青煙中飄搖不定。


    一個麵目模糊的人影立在麵前,聲音清朗如溪水明月:“你可還記得自己是誰?”


    我是誰?!


    他脫口而出:“天地座下,四方火君,焱闊。”


    “可惜,隻記得自己名號,卻記不得自己的本職。”人影搖頭而笑,“火君焱闊,掌司九重天火,不止賦四方溫暖,更能燒盡萬物之邪祟。如今,你出離本性,他人稍有得罪便雷霆大發,衝動暴怒,以天火焚之,殺生無數。”


    “那又如何?!”


    “我要你迷途知返。”


    “你到底是誰?”


    話音未落,一圈白光從那人手中飛出,他閃避不及,白光直擊入他的眉心。


    全身頓時如遭雷擊,旋即,一股溫涼之意自頭頂灌下,他的眼睛再不是焦土廢墟,而是一位年輕女子,黑髮如墨染,紗裙似雲織,手執一枚翠玉般的樹葉,置於朱唇之上,吹出一曲天籟之音,堪比天人之姿——如果,她身後不是那扇阿鼻地獄之門,也沒有眾多猙獰醜陋的惡鬼圍繞四周,她確實會被認為是仙女……不,更像是菩薩一般的人物。女子安閑的神情,與四周的惡鬼形成鮮明的對比,可是整個畫麵又自有一種莫名的和諧。


    “上古之時,三界之中最優秀的樂師,名為月隱娘,隻取一葉,便可奏出天籟無數。可是此女偏偏向天請願,甘願一生隻在阿鼻地獄之門,天籟之音,隻為地獄惡鬼而奏。無論惡鬼們使出怎樣的伎倆,誘惑,謾罵,傷害,她亦不為所動,隻專心於她的曲子,一首又一首,將自己最幹淨祥和的靈魂化在音符裏,隻願能讓地獄之惡靈平息戾氣,重回正道。據說,被她的曲子淨化的惡鬼,最終都真心懺悔,被釋出地獄,重入輪迴。月隱娘死後,其身軀化作十三粒圓石,藏於幽冥界中。如今,我尋來月隱娘贈你,唯願其淡定祥和之氣,助你早出煉獄。”


    那聲音在他耳畔遠遠近近地說著,最後,漸漸遠去,隻留下一個動也動不了、說也說不出的他……濃重的倦意,帶著一股清涼的馨香,好像還有一支悅耳的曲子,從他的四肢百骸湧進來,他最後看見的,還是那個在諸多惡鬼之中,安然自處的女子……


    他猛地睜開眼,坐起來,太陽依然熾熱,身周一切如常,河水裏,有魚兒吐了個泡。


    他抬起左手,看著腕子上那串至今也取不下來的石頭,發了許久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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