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9


    清朗的月夜,河水潺潺,悶濕的空氣裏終於有了些許難得的涼意,細碎的月光,像是掰碎的銀子一樣,在水麵上跳動,很是美麗。


    可是,第五篇與安妮,卻沒有欣賞這夜色的興致。兩人的注意力,全在河岸邊的兩朵野蘑菇上——交錯的樹根之間,兩朵一模一樣的白色蘑菇,連身上的圓形紋路都毫無二致,十分可愛地立在眼前。


    “很……神奇。”第五篇愣了很久,才冒出這句話。


    就在一個鍾頭前,這兩朵蘑菇還是一白一黃,甚至連品種都不一樣,可現在,就算你拿多少倍的放大鏡乃至顯微鏡來看,都找不出它們不一樣的地方。


    安妮舉起手裏的玻璃針筒,裏麵還殘留著一些紅色的液體,很興奮地說:“你看,成功了!”


    說著,她又從急救箱裏拿出一個藥盒,從裏頭拈出一枚細細長長,顏色赤紅的葉子來。


    “我無意中發現的,這種紅葉子隻在村子西邊的林子裏才有,那天我看到一隻右腿上被咬掉了一塊肉的豹貓跑到那裏,咬下一片紅葉咀嚼了半天,然後用舌頭舔傷口,不過半分鍾,這塊缺了的肉便重新長了出來。”安妮抑製不住自己的激動,繼續道,“我采了一些回來,在老鼠身上做試驗,卻發現這種葉子的作用不止是有肌肉再生的作用,而是有‘徹底再生’的作用。”


    如果不是第五篇親眼所見,他是不會相信一朵蘑菇會變得跟另一朵蘑菇完全一樣。


    根據安妮的試驗,將這種紅葉的葉汁提取出來,注射到試驗品甲的體內,再抽出甲的血液,注射到試驗品乙的體內,一個小時之後,乙會變成與甲一模一樣的狀態。當然,前提是這兩個試驗品必須是生物,並且屬於同一個大類。


    “你的紅葉子,可能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現。”第五篇籲了口氣。


    安妮高興地抱住他,孩子一樣雀躍:“說不定,這個還可以讓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呢!”


    一個人變成兩個人?


    他微微一怔,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在兩個死去的女人之間痛哭流涕的男人。


    他也清楚記得,老頭說過,“把自己劈成兩個人”這件事,並不好。


    他想對安妮說點什麽,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她難得有這麽高興的時候。


    月色漸暗,水聲依然,他送她回醫療站,走出幾步,他又回過頭,看了那兩多蘑菇一眼。


    10


    一周之後,卡拉巴拉村突然遭遇了一場詭異的鼠患。


    本來這樣的地方有老鼠搗亂是家常便飯,可這一次跟以前都不同,十幾隻不明來路的黑老鼠在村裏橫衝直撞,見人就咬,到這些老鼠被村民的砍刀與火把消滅完之後,好些人,包括幾名幼童,都已經被咬傷,嚴重的幾名,包括村長的兒子,已陷入深度昏迷。


    更嚴重的是,事態並沒有因為老鼠的消失而平息,被咬傷的人不但外傷嚴重,還在二十四小時內出現咯血現象,甚至連照顧他們的親人也感染上了同樣的症狀。


    查爾斯完全慌了手腳,他的醫療隊對這場突然爆發的“瘟疫”束手無策,帶去的完全不起作用。


    就在他準備帶著自己的人馬逃離這個地方時,安妮帶著第五篇,不顧他人的阻止進入了村子。


    戴著兩層隔菌口罩的查爾斯站在離村子最遠的地方,看著妻子匆匆的背影,連跟上去拉住她的勇氣都沒有。


    一個隻是來“拍照”的人,沒有能力麵對突然降臨的惡疾。


    村子裏一片驚慌,哭聲與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三天時間,第五篇不眠不休,用他的方法,治療村子裏每一個病人,安妮成了他最稱職的助手。直到所有病患的狀況都穩定下來,且病情也再沒有擴散時,他才抿了抿幹裂的嘴唇,揉了揉充血的眼睛,精疲力竭地走出一戶人家,靠著圍牆坐了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查爾斯的醫療隊才“復活”過來,也沒有要撤離的意思了,他帶著他的隊員們,穿梭在村裏每個病患的家裏,“關切”地給他們注射一些無關痛癢的營養液,做這些事的時候,他的臉上充滿了“真誠的焦急”,甚至在看到一個不足半歲的嬰兒因為打針而哇哇大哭時,他還流下了“悲憫的眼淚”。


    從惶恐與慌亂中恢復過來的村民,仍然將查爾斯當做天賜的恩人。而那個在他們最危急的時候出現的,腰上掛著一個葫蘆的陌生男人,已經不見蹤影。


    此刻的他,正站在安妮向他展示試驗成果的河岸旁。樹根之間的兩朵白蘑菇,已經變成了是幾朵,並且每一朵的頭上都裂出了一道分泌著粘液的口子,像一張張流著口水的嘴巴。路過的飛蚊小蟲,無一不被它們吸入口裏吃掉,而被注射了紅葉素再抽去出液體,令到另一朵蘑菇產生變化的第一朵蘑菇,不見了。


    它原來的位置上,隻殘留下一些碎屑,像是被誰吃剩下的殘渣。


    第五篇攥了攥拳頭,低語了一句:“妖孽。”


    轉過身,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離開河岸。


    縷縷黑煙,自樹根中躥起,黑色的灰燼從一點迅速擴展成一片,席捲了整棵樹,包括它腳下所有變異的蘑菇。飛散的灰燼落到河水裏,融進去,成了一圈又一圈的黑霧,嚇壞了河水裏的魚蝦。


    沒有火焰,卻是一場絕對的焚燒。


    11


    他舉高水壺,往自己頭上澆了些涼水,這才感覺舒服了些。


    一周過去,卡拉巴拉村裏的病情已經得到了控製,當然,功勞是查爾斯的。


    他並不太在意這個,在意的,隻是安妮,還有她發現的紅葉素。她帶他去過那片叢林,兩塊形狀古怪的暗紅色岩石扭結在一起,一叢叢紅葉就從它們的縫隙裏生長出來。除了這裏,其他地方再無這種紅葉的蹤跡。


    他至今沒有告訴她蘑菇的事,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那場鼠患的來源,與注射了紅葉素的試驗老鼠有關。一個被困在無望婚姻裏的女人,突然發現了一道屬於她的曙光,然後又被告知這根本不是曙光,隻是災難……每一次看到她那麽神采飛揚,那麽興奮無比地跟他描述她要如何將紅葉素帶回英國,如何讓它為醫學界做出貢獻時,他就無法將他所知道的事實說出口,更加無法告訴她,他準備毀了紅葉的生長地。


    前方,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她總是踩著最後一點餘暉來到他身邊。


    抬起頭,一張傷痕累累的臉赫然映入他的視線。


    “我向他提出了分手。”安妮坐下來,金色的光線落在她的身上,讓她看起來不至於太狼狽。


    他沒說話,遞過去一罐藥膏。安妮向查爾斯提出分手,已經不是第一次,但每次都是以查爾斯的拳頭與安妮的沉默結束,不了了之。


    “我是個很可笑的女人對不對?”安妮垂著頭,摩挲著藥膏,“想離開又始終無法離開。他說我父親又欠下了賭債,沒有他,我父親的手早晚被債主砍斷。他說洛麗婭,說他無法想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將來會走到怎樣的境地。他說他愛我,隻有跟他在一起,我才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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