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的來歷,它也不太肯定,反正自己一直在做夢,好像躺在一個搖籃裏,夢裏隻有那隻飛鳥,執著地朝東方鳴唱。原本漆黑一片的東方,卻在飛鳥的歌聲裏,慢慢亮開。


    在這個悠長的夢裏,飛鳥是它唯一的慰藉與依靠。


    它依稀記得,當夢裏的東方出現第一道陽光時,它下意識地伸了個懶腰,接著便睜開了眼。幽暗的洞穴裏,幾隻野鼠眼瞪著它,旋即怪叫著逃跑,連存下來的糧食也不要了。


    揉著酸痛的四肢,它坐起來,掌下突然摁到了什麽東西,哢嚓作響,低頭一看,卻是一些瑩瑩閃光的碎塊,像裂開的玉石。不止地上,它的頭上身上,也沾了不少這樣的碎屑,它發了一會兒呆,莫名覺得自己像一隻剛剛破殼而出的小雞,這滿地的玉石碎塊,就是它的殼。


    它慢慢走出洞穴,眼前事一座夜色下的深山,層巒疊嶂,白雪皚皚。


    它眨眨眼,又走回了洞穴,額頭有點涼,有點癢,它撓了撓,躺下繼續睡覺。


    這個新出現的世界,對它而言隻是一張白紙,它的心還沒有生出任何去探究的衝動,它還是覺得有點累,還想睡覺。還有,這個世界聽不到那隻飛鳥的聲音,這讓它不安。


    從此之後,它的生活就在睡覺與醒來,吃土與發呆中度過。更加無聊又睡不著的時候,它就數自己身上有多少耳朵——它是一隻有很多耳朵的熊,除了頭上的兩個,還有一個個圓圓的熊耳朵從皮肉中鑽出來,胸前背後,到處都是,連四肢上都有,有點怪異,也不太好看。


    它數來數去也數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耳朵,因為每次沒數完,它就睡著了。


    直到那撥穿著盔甲、拿著武器的男人,用一張網將去河邊飲水的它裹了起來,它在白山上的平淡生活才宣告結束——白山這個名字,還是自抓它的那個男人那兒聽來的。


    它能鑽土,卻鑽不出那個金子做的籠子——它被送入這個叫皇宮的巨大迷宮裏,作為舅舅給外甥的禮物,出現在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麵前,他身旁的人,都管這娃娃叫四阿哥。


    這便是一個人與一頭熊相識的經過。


    作為寵物,它被安置在承幹宮後苑的花房裏,這裏是四阿哥的天堂,他將所有的玩具,還有他鍾愛的蛐蛐兒與彈弓,都藏在了這間別致的屋子裏,還煞有介事地在屋門口掛了個“四阿哥專用”的牌子,不許任何人進去。


    這孩子很喜歡跟它講話,什麽都說,連被他皇阿瑪打了幾下手心,今天吃飯被燙了舌頭也要說,那架勢就像出了這間花房,便沒有了說話的自由似的。


    而當它跟他說“我不吃肉,隻吃土”時,這小阿哥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捂住嘴,半晌都沒敢眨眼睛。 其實它不餓,吃一次土,能管大半年呢。它隻是看不得那張為自己真誠焦慮的笑臉,他拿了各種美食過來,可它什麽都不吃。


    “你……你會說話?!”


    對,它不但會說話,還會做很多東西。它覺得這是天生的技巧,世上任何東西都難不住它,做布偶、做衣裳、做弓箭,如果時間允許,它覺得自己能造出一座皇宮。


    他們的相識,成了彼此生命裏最大的意外與驚喜。


    他問它有沒有名字,它搖頭。


    小阿哥皺眉想了半天,說:“那我叫你千耳吧?你身上這麽多耳朵呢!”想了想,他又覺得不合適,嘟囔道:“千耳好像不合適,你也沒有一千隻耳朵呀。叫你什麽好呢?”


    它看著這個認真的孩子,說:“隨便。”


    “不行,名不正則言不順,起個好名字很重要的!”小阿哥轉了轉眼珠,“我皇阿瑪常說,世間萬物的相逢,都要講個機緣。咱們倆能遇上,不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嘛!就叫你千機吧!”


    它沒有任何意見,事實上,它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要求。不過,它有點喜歡這個孩子,他給的名字,也很好。


    之後的日子裏,它越來越願意將自己的“本領”,一點一點展露給這孩子。鑽進布偶化作各種動物,與他形影相伴;在他被罰抄書的時候,徹夜不眠幫他一起完成;在他沮喪低落的時候,做出有趣的玩具逗他開心。


    它願意這樣,是因為它一直能聽見他,清楚地聽見——“它是我的朋友。”


    如果它願意,它還可以聽到這片土地上,任何人的聲音。似乎在許多年之前,它所有的耳朵,幹的就是聽取世間人內心聲音的工作。


    工作?為什麽自己會用工作來形容呢?它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眉目,於是這問題就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心事。


    至於這個“本領”,它一直沒有告訴他。隻是在他被他的兄弟們捉弄,藏起他的功課或者他自己弄丟了什麽重要物事時,悄悄告訴他東西在哪裏;有時候,也會提前透露翌日考試的試題給他,讓他順利過關;甚至還會在某天突然提醒他,今天你皇阿瑪心情不佳,萬事小心。總之,它的這些舉動,讓年幼的皇子少吃了許多虧。


    終於有一天,已成少年的皇子,很認真地看著蹲在花房裏納鞋底的它,問:“千機,你是不是一隻妖怪?”


    “可能是吧。”它停下針線,眨了眨眼,“怎麽了?”


    “沒事。我回書房了。”他搖搖頭,出了花房。


    不知從幾時起,他變得心事重重了。彈弓與蛐蛐兒盆,已經落上了厚厚的灰。除開每日的請安問好上學練武的時間,他要麽在書房苦讀,要麽與他的舅舅或者一班年輕才子秉燭夜談,不許任何人打擾,連它也不許跟進去。


    莫非,這就是人們所講的……長大了?


    而紫禁城這樣的地方,會讓人長得更快吧?低下頭,它繼續納鞋底。隻要他們還是朋友,它就會繼續給他做許多東西,隻要是他想要的。


    說起來,自己是在來到這個皇宮之後,才真正“活”了過來吧?喜歡這樣的日子,被稱讚,被在乎。連鏡子裏那個真正的自己,看起來也順眼了很多。也許,自己真的是個能幹的、聰明的、做了許多好事的……很好的傢夥?!


    夜裏,它照例鑽進那隻小黑狗的布偶,最近它都是以一隻小狗的模樣出現在他身邊。天氣已經很冷了,睡在布偶裏很舒服。都這麽些年了,夢裏,飛鳥的歌聲依然婉轉清亮。


    一年,兩年,三年……身邊的人都在變,他的身姿越來越挺拔偉岸,他的皇帝父親卻越來越老,連唯命是從的小安子都有了幾根白頭髮。沒有變的,隻有這座皇宮,還有它這隻住在花房裏,假扮出各種形態,活在他身邊的熊。


    他說,他們是一輩子的朋友,它原本是很相信的。


    7


    “皇上,此妖物已被禁錮,今後盡可高枕無憂。”密室之中,年邁的和尚,恭敬地朝麵前那身姿挺拔、龍袍加身的男人說道。


    “退下吧。”他一揮手。


    牆上的燈火,照亮了那個金烏打造的籠子,一把大鎖,寒光閃閃地掛在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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