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水麵平息了下去,冒出的血泡越來越少,顏色也從紅色向透明過渡,直到整池水完全回到最初的墨綠。


    男人呆站在水中,左右看了看,還不甘心,不顧自己已是傷痕累累,丟了魂一樣在水池裏來回移動著,唯一清醒的,隻有那一聲聲“青雲”,從心痛喊到悲戚,從後悔到絕望……


    唰!


    不知哪裏過來的氣流,從他們手裏的土鏡上跑過,鏡子裏的世界頓時消失,鏡麵變回了一層紅紅的薄土,在氣流的帶動下,撲簌簌地飛騰起來,落到了地上。


    鏡子毀了,好比一出揪動人心的戲落了幕,古靈夕的心終於可以舒展一下了。


    “你一直沒有找到你兒子?”


    鍾晨煊把完成使命的鏡子放到了腳下,問道。


    “那一晚……還有後來,我在那個水池裏找過無數次……都沒有青雲的下落……”怪物,或者說是霍青雲的父親,有氣無力地應道,他身體裏的黑血,顏色已經開始轉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水池不大,池水也不深,霍青雲賭氣跳下去,你緊隨其後,沒道理救不回他。”鍾晨煊鎖眉思索,這樣的怪事,他也是頭回遇到。


    “哎哎!”


    這時,古靈夕拽了拽鍾晨煊的袖子,踮起腳對他附耳一陣。


    “你確定?”鍾晨煊看定她。


    她搗米一樣地點頭:“我肯定那天見到的就是他!”


    “這樣啊……嗬嗬,事情還真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鍾晨煊笑笑,又思忖一陣,轉頭對怪物說道,“我想你兒子應該還在人世。”


    “你說什麽?”怪物原本無力耷拉著的頭顱猛然抬了起來,“你……你再說一次?”


    “你信我就是。”鍾晨煊從來就不是個喜歡說重複話的人,“雖然相當不齒你對付我們的下作行為,但,我會把你兒子救回來。”


    怪物怔怔地盯著他,眼中的恨意與戒備開始有了消退之勢。


    “你不殺我?!還肯救青雲?!真的……真的可以救他?”


    “我沒興趣騙一個傷殘人士,或者是……一個想救兒子的倒黴父親。”鍾晨煊當然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盡管這傢夥已經不算是個完全的人,但是依然保有許多普通人都有的根性——不相信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即使真掉了一個下來,也肯定會懷疑是否有人在上頭下了毒。


    “等等,我有些問題必須要弄明白!”古靈夕看他們兩個說得熱鬧,忙插嘴把困在心裏的問題全倒了出來,“我說那個怪……不是,那個霍青雲的爸,你為什麽要想方設法置我們兩個於死地?我們之前根本不認識啊!隻不過是進了這座破宅子而已,你有必要拿那麽陰毒的小鬼來對付我們嗎?”


    鍾晨煊笑看了嘴皮子翻得飛快的她一眼,回頭說道:“是啊,這羅嗦丫頭的羅嗦問題裏也有我想知道的,你養小鬼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不會隻是為了對付誤入貴宅的閑人吧?啊,還有,未請教閣下大名?”


    怪物的嘴唇動了動,猶豫了半晌,吐出了三個字:“霍知山。”


    “霍知山?”鍾晨煊似乎想到了什麽,“前些年城西那間規模不小的知山染坊,好像主人家也是姓霍的。”


    “你也知道啊……”霍知山先有些吃驚,轉而頹然地嘆了一聲,“知山染坊,的確是霍家所有。”


    “我家曾送過一批布料去知山染坊加工。不過,後來聽人說染坊好像被拆了?前些日子打那兒經過的時候,原址已變成了家酒樓。”


    隻是數年前聽家裏的夥計們略略提過知山染坊的手藝一流,好記性的鍾晨煊便將這染坊的名字記到了現在。


    “我做的孽啊……”霍知山突然舉起手,一下一下地錘著自己的胸口,痛苦不堪,“霍家經營了數十年的心血,毀在了我手裏。我隻不過想幫染坊渡過銀根吃緊的危機,哪料到贏錢不成,反而輸得傾家蕩產……那群黑心的騙子啊……我五髒六腑都要悔青……”


    “你缺錢,所以去賭錢,還把你們家整個染坊都輸出去了?”古靈夕從他斷斷續續地述說裏聽明白了個大概,但是更大的疑問也隨之產生,“你不是那麽會養小鬼嗎?缺錢的話養隻小鬼去幫你偷就好了,幹嘛要冒險去賭場博運氣?”


    “小鬼?!嗬嗬……其實……巫術一直是我霍家的禁忌。”霍知山苦笑,一手緊緊按住了流血不止的手腕,似乎想讓已經開始變紅的血液流得更慢一些,“霍家先祖,是苗疆巫族中的一支,地位本就卑微,更因為不願使巫術害人,而常被巫族的其他成員排擠欺辱……三百年前,巫族禍亂,先祖們藉機逃出,躲到了蜀地的無名小鎮,改霍姓,從此繁衍下來……到我這一代,除了那天生半人半蟲的體質無法改變,其餘都已經與正常人無疑……隻要不用巫術,我們的原身就不會出現。先祖們將巫術列為禁忌,無非也是想擺脫過去那些不人不鬼的生活,希望他們的後世子孫可以像你們這些正常人一樣……”


    “那你為什麽還會……”古靈夕總算明白了這個霍知山會變成這副半人半蜘蛛的鬼模樣,也更加不明白他明知道事不可為卻偏要為之的原因。


    “多年前,我父親帶著我們一家人來到省城,用我的名字開了間染坊,希望以它為起點,讓從來不被外人看在眼裏的霍家能夠日益興旺,父親臨終時,小小染坊已經初具規模,他老人家闔眼前跟我說,他隻有兩個心願,一是我能好好經營染坊,二是青雲將來可以學有所成,出人頭地,讓霍家門第添光。”說到這兒,也許是體內的血液越來越少,霍知山原本發黑的嘴唇泛起了白,“在我們進省城之前,老家那些鄰居們,多少知道我們出身外族,故而不論我們做再多好事,他們也視我們為不入流的異類,很少給我們好臉色。如果你們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就會了解名望以及他人的尊重是何等重要。父親為之努力了大半生,我也一樣,還有青雲,都必須為之努力。”


    “他隻是個孩子。”鍾晨煊的話雖短,含義卻長。


    “所以我現在僅僅隻求他好好念書!我不想他將來跟他的祖輩一樣,因為不識字而被他人戲弄,因為所知淺薄而被他人嘲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們這些人不是一直都這麽說嗎?!由古到今,有多少人的錦繡前程不是從寒窗苦讀裏熬出來的?!”霍知山說得太急促,咳嗽不止,略略平緩下來後又繼續道,“輸了染坊,輸了家宅,我白天奔波於好幾間酒樓做雜工,有時晚上還要去做是人都不願意做的背屍人,隻為了那一點收入,再苦再累再髒,我都不能耽誤青雲的學業。可是……這個孩子,去過一次洋教堂,就被那裏的洋和尚的破畫給迷住了……你們也看到聽到了,四月初六的那個晚上,我去學校給他送學費的時候,他都說了些什麽混帳話!我真的是氣極,當時恨不得親手掐死他,我的一番苦心,換來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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