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意這樣對他說的人,現在還有嗎?


    他隻是一時失控……後悔了,這樣痛哭流涕著後悔著──他原來並不是想這樣。隻願大家都能夠開開心心的。十年光陰荏苒,再無怨無悔也難免心生怨憤。他隻是──有一點點不甘心……罷了。


    馮洛搖晃著抱著何授快步走進停車室,顫抖的手勉強離開何授的身子從衣袋裏拿出鑰匙想去開車門,身後突然有聲音傳來。


    “馮先生,我們是蘇氏的保鏢。我們打聽到你帶走了這個人,蘇老先生讓我們在這裏等你,請你把這個人交給我們,這是蘇老先生的意思。”


    馮洛頭也不回,隻是把鑰匙插進車孔,但是手顫抖得太厲害,無論如何都扭不開──單手抱著何授,終究還是太勉強了嗎,何況是此時早已筋疲力盡的他。


    馮洛嘆了一口氣,重新雙手抱著何授,何授半睜著眼睛看著他,血跡順著馮洛的手滴在地上,暖暖的。馮洛說:“他流血了,我現在得馬上送他去醫院。”


    身後,那兩個人手中的槍卻一點沒有離開馮洛的背部。馮洛低低地笑了笑,說:“蘇陌,你爸爸還是一樣那麽厲害。”


    馮洛看了看何授說:“你不要擔心……我答應過蘇陌罩著你的。”


    蘇陌大笑著,仰頭看他的父親。


    他的臉側一片淤紫,下頜有青色的鬍渣,眼眶凹陷,被手銬鎖在背後的手傷痕累累。地上到處是碎玻璃渣,翻倒的飯菜散發出惡臭,那扇原本堅固的鐵門,被他用身子撞得坑坑窪窪,沾滿斑斑血痕。幾個手下用腳將蘇陌踢倒在地上,用腳踩他的腹部,蘇陌仰起麵龐,大笑不停,直到聲音嘶啞,調不成調:“你以為能阻止得了我?我是誰,隻要你下不了手殺我,總有一天……”


    麵前站著的男人,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痕跡,四五十歲的光陰,不過讓他兩鬢幾簇白髮,西裝下的肩膀寬闊,依舊有著成熟的魅力。男人不回答,從身後接過手下遞來的衣服,一件款式保守的外套,扔在蘇陌身上,“記得這是誰的衣服嗎?”


    笑聲戛然而止,蘇陌死死盯著那件衣服,外套上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跡,像是有雙手勒緊了他的心髒。“還堅持什麽呢,那個垃圾,已經死了。”蘇陌看著衣服,良久才抬起頭來,眼睛布滿了血絲,口中發出嘶啞的咆哮聲,絕食已久的身體不知從哪裏積蓄的力量,撲過去,用肩膀將男人撞倒在地上,用牙撕咬,用膝蓋頂。左右手下怒罵著衝上來,壓著蘇陌狀若瘋狂的掙紮,蘇陌的右手從鐐銬裏掙脫出來,扯下大片血肉,雨點般的拳頭狠狠地落在男人的身上。


    “鎮定劑!鎮定劑!”有人開始喊,無數的人拉扯著他,壓製著他,蘇陌隻能看清楚眼前晃動的視野,後頸一陣疼痛,視線又開始模糊,臉被踩在地上,混亂的雜音,噴薄的血色,那件沾滿鮮血的衣服被人踩來踩去,晃動,疼痛,咒罵,數不清的皮鞋,蘇陌皺著眉頭,想伸手去夠,卻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有很多事情,他現在才明白……


    生命裏的,錯過,失而復得,再錯過……消沈,狂喜,巨慟……一次一次。


    “水水,我欠了別人很多錢……如果你害怕,我們……就分手吧。”年少輕狂,無論自己顯赫的家世被隱藏得多好,他還是喜歡編造各種各樣的危機,測試愛情的忠貞不渝。


    “欠了多少,嗯……我想想,七八十……不,一百萬了。”


    “莫水水!你為什麽……和我分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陌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做了簡單的處理,傷痕累累的手被繃帶層層包紮著,一副!新的手銬將他的手反銬在背後。麵前是男人寬大的胡桃木辦公桌,他坐在桌子對麵的椅子上。男人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蘇陌大笑起來。


    那人手一揚,一支鋼筆就狠狠打在蘇陌的眉心。


    房間裏寂靜如死,鋼筆滾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不知道僵持了多久,老闆椅轉動了一下,男人伸手按鈴,律師急匆匆地從門外走了進來,在男人耳邊詢問幾句後,將一遝文件遞到他眼前,低聲道:“蘇先生,簽了文件,你就可以離開。”他見蘇陌不動,於是又問了一聲:“蘇先生?”


    蘇陌低聲說:“手。”


    那律師恍然,急忙從口袋中找到鑰匙,解開扣在椅背上的手銬,又在桌底下找到掉落的鋼筆,遞到他手裏。蘇陌用左手翻了一會,輕聲道:“蘇逸?我以為會是姐姐繼承。”


    律師答:“蘇逸先生是私生子,一周前已經相認了。”蘇陌沈默了一會,接過鋼筆,用牙齒擰開筆帽,簽上名字,然後鬆開已經染紅繃帶的右手,鋼筆掉落在地上。


    墨汁一點點浸染在奢華的地毯上。律師恍若未見,將文件裝進公事包,說:“蘇先生請跟我來,老先生吩咐您先去洗個澡,準備一下辭職發布會。”


    他拍了一下手,兩個人快步走過來扶起蘇陌。蘇陌放鬆自己被他們扶著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死死看著那個男人,眼角的睥睨如出一轍,說了一句:“你,教會我許多東西,我還是謝謝你。”


    男人的背影頓了一下,在身後拖了一道長長的影子,男人說:“你不會再有別的父親,而我還會有別的兒子,蘇氏也會有它新的繼承人。”


    蘇陌輕笑著轉過頭去,說:“我深感遺憾。”


    蘇陌笑著,任他們把自己架出門外,那個男人突然說:“他沒有死。”


    蘇陌的腳步一僵,回頭又看了那男人一眼,但幾個手下硬架著他向前走去。這棟大宅裏樓梯特別的長,他小時候就常在這裏迷路,經常躲在哪個角落哭鼻子,直到──那個模糊了麵容的母親一次一次地找到他,最後做了很多可笑的小牌子,掛在每一個轉角和扶梯上。他走過那些牌子,過了十多年有些褪色的小牌子依舊可笑的掛在每個金絲絨布包裹的扶梯上,它們搖晃而發黃,一些上麵寫著:浴室要往這邊走哦。另一些寫著:吃飯要走這邊哦。


    他終於不再迷路,不再尋覓方向。


    那個女人的溫柔在大宅裏無處不在,哪怕是今天的他,終於可以不再靠這些可笑的牌子艱難前行,不用再辛苦辨認別人畫給他的方向,可以自己選擇要走的路。卻突然感到一些寂寞。


    媽媽。我走了。蘇陌的手指撫摸過一個牌子,牌子晃動了幾下,轉了一麵,露出背後有些褪色的蠟筆畫的太陽公公和彩虹,愣了一下,手指猶有餘溫。


    等到第二天,蘇陌整頓好儀表走出來的時候,順利領回了他的沒收多時的手機,隨手撥了一個號碼,卻無論如何也撥不通,愣了一下,去撥馮洛的,也是漫長的占線。心裏猶豫了一會,還是坐上了通往招待會現場的汽車。


    蘇陌看著人群湧動微微苦笑,往前走的時候,有人替他擋開道路,他自己伸手遮住鎂光燈刺眼的光芒,撥開話筒,人cháo很擠,走得很慢,擁擁攘攘,步履難行。無論多嘈雜的問話聲此刻聽來似乎都經過了一場徹底的消音,他甚至有心情去感受大風颯然吹過,掀起衣角,嘆一聲千裏快哉風。


    來到台前,站在台上,他麵對鏡頭,蘇陌默默地接受提問。他們問了很多,具體而微,大略的東西都記不得了,他對公司運行的狀況不再了解,隻是打著官方推諉的詞藻請他們拭目以待。


    他們後來問他:“為什麽要走?”


    蘇陌想起了他父親跟他說的,終於有些回過神似的,微微傾身向前,對著不遠外台下無數鏡頭話筒,說道:“我記得我父親跟我說過,他還有別的兒子,蘇氏也會有更好的領導者,帶領它走向更輝煌的未來。可對我來說,值得我為他難過哭泣的人,隻有一個。對值得我難過的人來說,蘇陌也隻有一個。我曾經頂了很多了不起的帽子,可在他眼裏,他隻看到一個壞脾氣的男人。”


    蘇陌說了這句話後,似乎微微有些悵然,台下沈默一刻後,有人站起來問他:“這是你的選擇,那麽在問題的最後,能不能請蘇先生在此刻,對電視機前麵臨選擇或者已經選擇了的人,說一些什麽話呢?”


    蘇陌默默地看了看那個像水晶一樣漂亮的年輕女記者,嘴角泛起一抹模糊的微笑。他想了一會,然後有些認真地握住話筒,視線環顧了一圈,電視機前也許會為了這個帥氣俊美的男人放大的麵孔,和這樣溫柔而認真的一眼恍惚良久。


    蘇陌想了想,最後輕聲說道:“我知道選擇一些事情很難,告別一些事情很難。但是我從沒有害怕過什麽,世界總會在你絕望的時候,告訴你還有一些事情值得珍惜和追求。縱使是我這個告別事業和奮鬥的人來說,為了那些關心我們,和我們關心的人,我的事業還需努力,奮鬥還在繼續……希望還在,夢想仍未死去……”


    蘇陌說完了這句,頓了頓,終於放下了話筒,會場在這一刻既然無聲,蘇陌得以順利地走下講台,路過女記者的時候,他輕聲說了一句:“看來你找到了他,祝賀你。”


    蘇陌輕聲說完,沒有回頭,安然閑適地向會場外走去,曾經屬於他的紅地毯在不遠處完結。鎂光燈在身後突然開始如狂風迅雷一樣地閃爍起來,照得他身後一片溫暖。


    他們都有別人了。


    而那個傻瓜喜歡哭著說


    ──我隻有蘇陌了。


    蘇陌笑著挑高唇角,微微低下頭去。


    第二十八章


    多處的擦傷和受損,一個月用強製性餵食和打營養針維持的身體,發布會後,又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星期,才有力氣再次站起來。蘇陌回到他住的小區的時候,馮洛正坐在石階上等他,蘇陌幾步走過去,拉起他,問:“地上冷,怎麽坐在這裏?”


    馮洛笑了笑任他拉著,卻不起來,他說:“幾個月前,伯父把他帶走了,我隻好坐在這裏等著給你賠罪。”


    蘇陌的手頓了一下,然後用力把馮洛拽起來,罵了一聲:“不要笑了,神神經經的。”馮洛嗬嗬地笑著被他拉起來,好一會才停下來,說:“我不知道他被帶到哪了,你真的不怪我?”


    蘇陌被他弄得莫明其妙,看了他一會,然後推了一下他的頭,罵了一句:“神經病。”


    馮洛被蘇陌推了之後笑得更加肆意,良久才停了下來,馮洛靜靜地看了一會蘇陌,好一會才低低地問:“你有沒有把我當哥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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