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出息啊──何授第一次知道自己錯得如此徹底──整天情啊愛的,自以為自己頂天立地無愧天地,自以為轟轟烈烈感天動地。在城裏麵覺得自己是最委屈的一個,恨不得死了去了,卻忘了母親是如何才把他送進大學送進城裏的。


    他以為他是最不幸的,不幸得能六月飄雪血濺尺素,陷在骨子裏演一場悲情的戲目,他的情是真了,他的苦是真了,他的痛是真的,可又把對他真的人置之何地?


    原來他自以為是的絕望和放縱不過是一杯親者痛仇者快的毒酒,枉他飲下時還甘之如飴。何授突然狠狠咬上自己的手腕,邊咬邊跑,才從骨子裏發出一聲痛不欲生的悲鳴。


    風打到臉上,母親的樣子被拋在腦後。從小區出去像是要一個世紀那麽久,從外麵跑回來卻隻要幾分鍾,何授頂著門衛質疑的目光咬著牙往裏麵沖,衝到頂樓的時候,氣力不足,一下子倒在門前,虛汗順著額頭往下肆意地滑落,何授用力地拍門,用力地拍,一邊拍一邊大喊:“蘇陌,開門,開門!求你了──蘇陌──”


    門再次打開的時候,其實並沒有花多久。蘇陌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何授衝過去,哭著,抱著他的腳,整個身子抖個不停。


    何授發著抖地,拚命地求他,跪著求,抱著求,哭著求,他說:“蘇陌──求你,幫幫我──我不能像現在這個樣子──我母親來找我了──蘇陌,求你──幫幫我,我不能讓她看到我這個樣子的。”


    他的眼淚打在褲子上,一濕就是一大片──明明是這麽廉價的淚水,為什麽拚命地流,拚命地流,看了的人,心裏還是會痛呢?當蘇陌的手,慢慢撫上那個人的頭,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轉過這樣一個念頭。


    看到他這樣子,母親會難過的,他怎麽忘了。


    選這隻手,你一點白粉都抽不到,以後都不能抽,你得乖乖聽我的話,絕不能跟我對著幹,你選什麽?


    ────────


    何授在那天折騰得筋疲力盡,天色又晚成了萬家燈火,到了後來是抱著蘇陌的褲子,一邊交代母親穿了什麽衣服什麽褲子什麽鞋子什麽長相什麽髮型一邊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半夜裏,蘇陌怕何授他媽大概是找不到地方落腳,一個人把何授抱上了床,就開了車滿城的去找,找到的時候,具體情況何授不知道,蘇陌卻記憶猶新,他的外交手段一向長袖善舞滴水不漏,左右逢源八麵玲瓏。可碰到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出場前就緊張得一敗塗地,後來還是憑著一股狠氣上了場。


    他把愛車停在路邊,看準了那個老太太,用自己千錘百鍊的最有風度的姿勢下了車,露出八顆白燦燦的愛牙,在半夜裏閃爍著嘖嘖的光輝,比金牙還要拉風,蘇陌微微彎下身子,擠出最和藹可親的笑容,溫柔地說:“阿姨……你是何授他母親吧。”


    那女人停在那裏,看了他一眼。蘇陌就緊張得差點忘詞,最後蘇陌楞是死撐著笑容說:“我是何授他朋友,是何授他們單位的,何授他出差去了,哎──明天才能回來,他經常跟我提起您。這不,我今天辦完了事──完了──耽擱了,這不看到您老了,您怎麽突然到這來了,也不打個招呼,要不,我送您去招待所吧?”


    那女人又看了蘇陌一眼,沒說什麽,半天才說了一句:“何授他沒什麽朋友。”


    蘇陌安靜了一會,才說:“您應該記得我的,前一段時間,我不還經常打電話到您老家去問嗎?”


    那女人愣了一下,想了一會,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說:“哦,你就是那會經常打來我們那邊的那小夥子吧!我想起來了,你那時不還經常問我我們家小授回來過沒有不是?”


    蘇陌笑了一下,說:“是,何授前一段時間發獎金了呢,整天跟我們說要好好看看您老。後來他們部門去出差了,我那麽多天沒見他,還以為他回家去看您了呢,何授回來還怪我打擾到您了。”


    那女人對蘇陌的態度明顯的好了起來,“我剛才還奇怪呢,沒想到這小子膽子那麽小,還真交得到朋友,他性子是沒用些,可從沒害過別人,誰對他好他都往心裏記著,也挺不容易的。你可千萬得看著阿姨的分上多擔待著些。”


    蘇陌愣了一下,然後低著頭笑著說:“那是當然的。我送阿姨您去附近的招待所吧,費用您千萬得讓我來出,不要緊的,我這不還欠何授一頓飯呢──等明天他回來了,我跟他一起來接您。”


    蘇陌微微躬下身子,把這個兩鬢班白的女人請上了車,然後自己繞了半圈打開車門,在發動前深呼了一口氣,想到明天還得把何授整體麵了拉出來,想到那個此時哭累了把自己縮成一團在床上睡著的可憐蟲,突然發現要解決的事情還有很多,自己卻有些累了。


    發動車子的時候,蘇陌突然想起在自己小時侯車禍死去的母親。她如果還活著,是不是也會和自己朋友這樣笑著,說:“我們家小陌嘴是毒點,可人不壞,你可千萬多擔待著他,看在阿姨我的分上。”


    這樣想著,突然覺得眼睛有些酸,發動的時候,夜已深,繁星漫天,周道如砥。車子就這樣緩慢往前,何授的母親就那樣偏著頭,安靜的看向窗外。夜色如水,萬家燈火,是不是就這樣安靜的在心中沈澱?


    蘇陌那天回到家,天色如墨,恣肆揮灑,頭頂隱隱約約可以見到一輪帶著月暈的朦朧之月,卻終究依稀仿佛隱沒在雲層之後,他累得四肢百骸都斷了一般,暗笑如今身子骨毛病百出,未老先衰,許多壯誌淩雲鷹擊長空的夢想,變成了曲線與數字上升時的快意飛翔,染血和傷痕累累的黯然彷徨變成線條下降時的獨自感傷。終究是紙上談兵,少了幾分意境,少了幾分氣概。


    於是累了的蘇陌,臉上一道一道被疲倦和暗淡添滿,走到床前,猶豫著,低下頭,在何授臉上輕輕地碰了一下,然後擠出一個自己都覺得勉強的笑容,硬生生地將所有的懦弱統統藏起,側身躺在床上,陷入又一個睏倦得連夢都沒有的黑暗深淵。


    第二天何授是先醒過來的,模模糊糊往床下爬的時候撞到了什麽東西,那個什麽東西低低的哼了一聲,何授就睜著眼睛看向那個發聲體,看了一會,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會,看到蘇陌睜著一雙黑得像潭水一樣的眼睛看著自己,嘴角似乎有一點不明顯的笑意。


    “白癡。”蘇陌一巴掌拍在何授頭上,“去洗個臉,弄精神點,去接你媽。”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迷迷糊糊地往廁所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下,看到蘇陌還在對他笑,突然覺得有些暖意順著心房到心室,融在血液裏流到每一個毛細血管,全身都暖暖的,隻是眼睛突然有些疼。


    於是何授就努力走得直一些,讓自己習慣了佝僂的背挺直一些,這樣走到廁所裏洗把臉出來,蘇陌又對他笑了一下,何授就明白了自己不是在夢裏,滿天晨色穿過窗簾灑落一地,何授努力在陽光裏分辨蘇陌的笑,還是有些看不清楚。即便是看得清,那些疲憊和無力也早就被蘇陌藏了起來,他此時隻是無聲的看著何授笑。也許他到此時才明白,有些人需要用棒子去打,有些人可以用鞭子去逼,有些隻能以笑相對,對那些膽子小的人要這樣,對那些性子軟的人要這樣。


    不停的笑,或是安慰,或是鼓勵。


    何授就愣在那裏,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到廚房,小聲說:“我去弄些吃的。”蘇陌這才收起自己保持得近乎僵硬的臉,用一隻手捂在臉上,擋著陽光。然後慢慢從床上坐起來,告訴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蘇陌為了讓何授的儀表看上去體麵些,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怎麽讓這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人胖起來,先想到了從嘴巴裏墊棉花,然後是化妝品,甚至是打腫臉充胖子,後來一件都做不成,隻能看著何授自己動手努力把自己的臉搓紅些。出門前,何授坐在椅子上,蘇陌站在他後麵一根一根地幫他拔著白髮。


    何授怕疼,但僅僅敢小聲地抱怨,說:“我媽以前說,白髮不能拔,拔一根長十根……”


    蘇陌沒什麽反應,又拈起一根頭髮,扯下來,何授小聲的疼哼,肩膀都連帶著一抖,於是蘇陌隻好嘆了口氣,找了把剪刀,一根一根耐心地剪去。他不知道為什麽,看著何授早生華髮,以前看過的那些詩句便開始一首一首在眼前閃過,一會是“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一會是“相見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到得後來,每一句詩都化作一聲嗟嘆。


    人生總是有許許多多的無奈,力挽狂瀾總好過等到老了,守著棺材對一爐將熄的炭火傷春悲秋。累也要忍了,倦也要忍了,隻有忍才能守到雨過天晴,隻有忍才能走到柳暗花明。


    “好了,走吧。”蘇陌輕輕一掌拍在何授背上,拉開了門。


    那天何授見到他母親的情景,蘇陌也許一輩子都會記得,那時候太陽明晃晃的,兩個人,一個站街對頭,一個站街那頭,都不動,隻是看著對方怯怯的笑。蘇陌不由得想起《霸王別姬》裏麵,那兩個唱戲的也是這樣站著不動,眼睛裏慢慢的走了千年萬年,往事一幕一幕慢慢流走,直到旁邊撮合地喊:“霸王和虞姬說話怎能隔了一條烏江?”然後把兩個人一拉一拽,站到了一起。


    蘇陌於是也拉著拽著,讓何授站到他母親麵前,何授蒼白的臉上慢慢泛出一點紅暈,他緊張得不行,連骨頭都是抖的,眼睛裏慢慢的緊張出一點眼淚,倒有一點淚盈於睫的意思。過了好半天,蘇陌才聽到何授小聲叫了一聲:“媽……”


    第二十一章


    那個女人額頭上似乎也有些汗,有些生分的樣子,可這樣怯弱的一聲媽喊到她耳裏,眼睛裏也是一片濕潤,終於趕上前拍了拍何授的背,隨著手滑落,她說了一句:“好孩子,我在家裏麵,這段時間,心慌得厲害,媽是擔心你過得不好。”


    何授身子晃了一下,蘇陌趕緊扶了他一把,何授站穩了身子,又紅著鼻子叫了聲媽,這下誰都沒有再說些什麽,隻是互相看著,看了一會又各自避開眼睛,隻用眼睛悄悄偷看著。蘇陌昨天晚上遇到的,這個硬氣且堅強的女人,此時在兒子麵前拘束緊張,連一點稜角都不見了。蘇陌心裏一軟,擠出個笑容,努力的搞熱那氣氛,最後伸出手,左手拉著何授的手,右手拉著女人的手,把兩隻手在手裏合做一塊,再放開手。


    這母子倆都是一幅緊張到不行的表情,保持著這樣牽手的姿勢,蘇陌佯裝看不見那尷尬,隻在前麵把二人往購物街上領,後麵兩個人打慣了罵慣了,一別六年,不用打罵了,都不知道要用怎樣的方式相處,隻能這樣僵硬的牽著手,很快手心裏都有了汗。何授低著頭走的時候,摸著她掌心裏層層老繭,小聲地叫了一聲:“媽,這些年,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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