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來的時候抱回來一台小型的彩色電視機,估計是平板車上收破爛的賣給他的二手貨,當著何授的麵,把小電視機放在紙箱上,接天線,收信號,調台。最後出影像的時候,他把遙控器放在何授手裏麵,然後又轉過身子,沈默著地進了地下室。


    何授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然後是如饑似渴地盯著屏幕,從gg看到新聞聯播,從天氣預告看到豐胸gg。他那時候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不習慣寂寞了。


    他原來已經開始害怕寂寞了。和戚慕商相處得越久,越是相對無言。何授不知道搞藝術的人是不是都有這種憂鬱自虐的傾向,憂鬱下麵隱藏的是難以想像的瘋狂,在裏麵舞動的是一簇簇冰冷的火焰,時時刻刻準備跳出來,把周圍的東西通通點燃和焚毀。何授覺得自己在逐漸地發瘋,和戚慕商呆久了,覺得心裏麵隱藏的寂寞和孤獨越來越按耐不住。他有時候僅僅是靜靜地看著自己,就覺得生命總是痛苦的,哭著降生,哭著死去,卻必須麻木地活著。無言的寂寞像一把瘋狂的刀刃,一邊是在安靜地控訴,一邊是在瘋狂地怒罵;像是失去綠洲的旅人,在沙漠中一口一口地咬著寂寞和孤獨的心髒。


    看著電視,何授麵對終於不再像死亡一樣寂寞的客廳,安靜地流淚。


    原來,隻要……幸福過一次。隻要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後來有一天,何授一手端著微涼的飯,一手打量電視屏幕。屏幕呲啦呲啦閃了幾下,然後開始播報新聞,有著甜美聲音的女主播拿著稿子念道:“有商業天才之稱的蘇陌將於今日正式接管其父在蘇氏集團的所有業務。蘇氏集團在三十年前,從一家小加工場發展到現在,已有……”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盯著新聞報導上,那個人依舊俊美的臉龐,似真似幻,說不出到底是陌生還是熟悉。現在想起來,泡沫散去後,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笑話。


    坐在一邊皺著眉頭吃飯的戚慕商瞄了幾眼小電視上麵蘇陌那張模糊不清的臉,低低的咒罵了一聲,說:“媽的,人渣,倒胃口。”


    何授聽了這話,猶豫了一下,才問:“為什麽這麽說?”戚慕商低頭又吃了幾口飯,才悶悶地說:“什麽為什麽,有錢人都不是好東西。”


    何授顯然是沒料到他這樣回答,隻覺得太過武斷,於是問:“我聽說……你們家以前也……有錢過?”戚慕商毫不猶豫地說:“我那時也不是好東西。”


    “可是……”戚慕商說著,把手中筷子放了下來,一雙極黑極深的眼睛盯著何授看:“可我現在窮了。以前是因為自己有錢,所以總在糟蹋別人,現在我糟蹋的是我自己,誰也沒礙著,所以我現在……”


    “是好東西?”何授愣愣地接。戚慕商頓了一下,才皺著眉頭反駁,說:“亂說什麽呢。總之,有錢人都不把別人當人看,我經歷過的,沒騙你。”


    戚慕商一邊這樣說,一邊微微苦笑著,眉梢低垂著,笑容裏麵有一種疲憊的味道,他問何授:“你不知道,你兜裏有錢的時候,每個人額頭上都標了一個價碼。你覺得自己值多少錢?”


    何授想了想自己賣了尊嚴的收入,老老實實地回答:“大概是十多萬吧。”


    戚慕商說:“高了。”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也跟著苦笑起來,說:“我是不值……”


    戚慕商認真看著他,然後用右手支撐著額頭說:“我不知道你值不值,但是……有一個比你好一百倍的女人,我花了一百萬,她就願意跟我了。”


    戚慕商說著,站了起來,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頭髮,用幾乎快哭出來的笑容跟他說:“我看不起錢,其實我從以前就看不起錢。那女的我願意把心肝肺都挖出來給她,可是她不肯。後來被逼到絕路上,跟她說錢,她居然同意試試了。你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嗎?可後來我才發現自己終究沒得到過她,也許在她眼裏,我永遠是一個有錢的混蛋。我到最後,落到了被錢看不起的地步,到了這個地步,日日夜夜,還是想告訴她,我是真的……對她……”


    “心痛到這個地步,何授,痛得想拚命糟蹋自己,把自己往死裏整……我沒跟別人說起過,今天跟你說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這味道你會懂……我是覺得這日子活著沒意思了。算了,不說了,你媽知道了還得罵我帶壞你了……”


    何授沈默了很久,才小聲說:“我懂。”


    他也跟著站起來,邊收拾碗筷,邊說:“我懂……他們大概以為我離開了,安靜了,自由了,就可以快快樂樂的過日子,比以前生活得好一百倍一千倍……”


    何授說著,劇烈喘息著,看著戚慕尚的眼神甚至帶了一些求救的味道,在心裏埋了太久的傷痛,得不到治癒,偏偏化膿流血。別人根本不知道這痛苦,想用刀把自己的皮膚一點一點地劃開,想把心挖出來踩,用手指甲拚命地扣著皮膚,捏著,擰著,隻有這樣子才能稍微緩解一些的疼痛!痛得快死了,痛得想死了。


    “那個人讓我知道為什麽活著。我下過決心的,要跟著他,隻要他一個,從沒跟別人說過,其實在心裏麵已經決定好了的。可是又是那個人讓我知道我到底值多少錢,真心到底值多少錢。其實我最近一直在想,我逃到這裏,根本不是……根本不是不想要他,生他氣了。而是我不想隻是跟在他身邊,他那麽優秀,一定很有女人緣……可我偏偏……我希望他隻有我一個……我希望他能夠幫我,在整個世界都在笑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其實根本不想走的──我就是這樣沒用的人──我……”


    “可是啊……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值什麽錢,他給的錢已經是高的了,可我偏偏還不滿足。我註定隻能是這樣的了,可這樣的我根本沒有資格去奢求他留下,我註定得不到他的了……”


    這樣卑微,這樣低賤。


    他一邊這樣小聲說著,一邊抬起頭:“我這麽差勁,註定得不到他的。你叫我怎麽不討厭這樣的自己,我總是會想,這樣的我,還活著幹什麽呢……為什麽不幹脆去死呢?……你剛才說……痛得想拚命糟蹋自己……我懂的……慕商表哥,我懂……”


    戚慕商從來沒有見過何授這樣說了一長串,雖然句子重複,語意含糊不清,卻已經透露出很多讓他足夠意外的東西了。他頓了很久,才轉過身來,拍著何授的背,他其實也不是很會安慰人的人。過了很久,才說:“怎麽說呢……哈,我們算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嗎?……哈!”他似乎也發現在尷尬中硬扯出來的笑話實在是不好笑得很,於是幹脆停了下來。


    又是良久,他才說:“你說的他──很有女人緣──他是男的?”


    何授這次隻是輕輕嗤笑著反問:“這點很重要嗎?”


    戚慕尚一頓,然後才輕輕的地說:“不重要吧。我想說……雖然我是不想活了,所以也沒有資格勸你──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地考慮一下,也許──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說:“要不,我帶你去看看我的畫室吧……”


    那是何授第一次去看戚慕商的畫室,縱使他之後看了很多次,很多遍,依然還是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去的感覺。


    戚慕商走在前麵,然後跪在通往地下室的鐵門上,費力地將鐵門從下往上掀開,發出一連串刺耳的金屬哀鳴的噪音。幾乎是同時,透過畫室從下往上透出的微光,何授看到戚慕商消瘦而蒼白的臉,被燈光照亮,光線愛撫他每一個稜角,深刻的,凹陷的,仿佛是東正教教徒的麵容,如同刀削,沈默且深刻。白色的發在燈光下幾乎像是淡淡的金色,嘴角有著不明顯的法令紋,配上深沈漆黑的眼,那麵孔看得何授心裏居然生起了一陣無盡的壓抑和悲傷。


    第十六章


    “下來吧。”戚慕商一邊拿手扶著鏽跡斑斑的鐵製扶梯,踩上一片一片凹凸不平的樓梯,戚慕商裸露的手在燈光下蒼白得厲害,幾乎可以看清楚皮膚下麵淡青色的血管,也許那隻手曾經有過肌肉,現在卻消瘦得隻剩骨頭,左手手臂內側是十幾個紅色血點,像是遲遲不願癒合的針孔。何授在後麵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跟了下來,佝僂著背,害怕被撞到頭,八級的樓梯踩上去會傳來奇異的響聲,像是弱不驚風,搖搖欲墜。


    畫室比想像中的還要大,三米多高,幾百米的麵積,全部都是打通的。靠樓梯那邊是滿滿的畫架,上麵是完成了的作品。何授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盯著那些畫作看。那些筆觸通通年輕而任性,難得的是對色彩令人震驚的掌控力度。有些畫的是垃圾堆上的火,黑色的煙塵,煙柱旁邊飄飛的是空氣裏五彩繽紛的塑膠袋和瓦藍的天空。有些畫的是海上大朵大朵的白色巨花,在海水裏沈浮,遍布整個海麵。沿著畫架看過去,越往後,顏色用得就越深,越是偏重於黑色灰色和紅色,大塊大塊地撲滿畫布,大多畫的是人物,隻有努力地去看,才能勉強分辨出微微扭曲的麵孔,像是在山巔雨中等待救贖的羔羊。何授並不懂得這些,卻覺得那顏色異常地晃眼,那畫上的人物一麵安靜的從畫布上往外看,一麵又時時刻刻要撲下來,要大聲地叫,扭動和啃咬。像是用巨錘在心上撞擊和敲打。像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量。


    戚慕商在前麵叫了一句:“那些都是以前的了。沒什麽意思,無病呻吟,你過來。”何授好不容易才從那些畫裏麵掙紮出來,然後往前走了幾步,再走了幾步,然後一下子愣在那裏。戚慕商後麵有六七幅畫架,都用畫布蒙上了,隻留下一幅巨大的,未完成的作品,留在那裏。畫布上隻有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那裏,身後是一重一重的光和影子,一層一層的光影重迭著,遠遠看上去像是蒙上金色的、透明的羽翼。


    何授近乎呆在那裏,那幅畫的感覺他不會形容。隻是如果先前那些畫讓他震撼,這幅無疑是擁有了讓人重生的感覺。戚慕商在畫上將他讓人近乎毛骨悚然的色彩掌控力度發揮得淋漓盡致,那金色的光暈從骨子裏麵一層一層地透出各種各樣明媚的光彩,像是那種高高在上的聖潔,終於在這一天願意用它潔白的足踝踏上人間。一眼看上去,簡直連呼吸的力度都沒有了,等到那種最初的呆滯沿著靜脈緩緩流遍,在血液裏沈澱出一個鉛華褪盡之後,呼吸的功能才逐漸復甦,讓人喘息起來,捂著心髒,大口大口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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