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頻真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腦海一片空白。


    而春衫又再次跪下來,不停的磕頭,泣不成聲道:“人死如燈滅,懇請莊主看在施公子一往情深的份上,別再為難他了,留他全屍吧。


    沈頻真張了很久嘴,才擠出一點沙啞的聲音,他如同困在夢魘裏一般,如同行屍走肉無知無覺,下意識的問:”他……他是怎麽……“春衫哽咽:”施公子一路往賀州逃去,武林追殺令至少召集了數百位高手,我見到他的時候,施公子已經快不成人形了,他求我殺了他……那賀州雪地中,他又隻穿了一層單衣,四肢都已經開始壞死,我……我即便是可憐他生不如死,也……“沈頻真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他踉蹌著,一步一步朝階下走去。春衫還是哭著,一字一字的說下去:”我問施公子最後有什麽話要說,他就給了我玉玦,他跟我說……“賀州銀白的雪地中,極北厚達數人的雪層,足以冰凍瀑布的嚴寒,那人一身單衣,半邊被凍爛的臉,淡紫色的嘴唇抿出一個幾不可聞的笑容。


    ──”你這一輩子,真沒見過那般漫天潔白,銀妝素裹的風景,枯枝上都是水晶般的冰淩,晶瑩剔透一如海底龍宮。地上的積雪厚的跟棉花糖似的,又軟又綿,再往北了走,還有銀狐雪熊雪兔子,混在雪裏分辨不出來哪個是哪個,隻看到一雙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要到了半晚,你若是衣服夠厚,出去走一趟,會發現雪在晚上都是亮晶晶的,雪花在空中飄下來,像柳絮散落晚風中,帶著微冷的甜香……“──”施公子一路往賀州逃去。“


    他站在那片也許並不美麗的,寒冷的不知埋葬了多少生命的雪地裏,狂風四起,冷風如刀,雪落如暴雨,他嘶啞的,欣慰的笑出聲來,眼睛閃爍著一生最單純而無邪的淚光:”頻真,你說要和我一起看的雪,我終於看到了。”


    第34章


    阮惜羽死死盯著那塊玉玦,突然苦笑起來:”是他給你的,對嗎?他死了,屍體被送回來,那玉玦你自然會收下。“沈頻真嘶啞的,帶幾分漠然的開口:”嗯。摸到這塊玉,那些一直跟著我的,熏人慾嘔的香味,終於淡了。人似乎也……清醒多了。“阮惜羽輕笑道:”可醒著不累嗎?頻真,什麽都不要再想了,不如把玉給我。“沈頻真冷漠的看著他,森然道:”我……一直都相信你。“阮惜羽溫柔的笑著,一隻手按著自己的心說:”那是對的,我絕不會害你。“沈頻真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我該叫你惜羽,還是尊稱一聲教主?“阮惜羽笑道:”自然是惜羽,我是誰,你又如何會分不清?“沈頻真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惜羽。“他叫道:”花記年第一次,第二次跟我說起你身份可疑,我都是不信的。我就算是分不清別人,怎能分不清你。“阮惜羽眼裏隱約有欣慰,他柔聲道:”我對你也是一樣。“沈頻真輕笑道:”可是後來,我就算是清醒了,也一直在想,一直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很多事情我都不能理解,畢竟……縮地成寸,彈指千裏的故事,怪力亂神,讓人怎能相信?但有一件事情,我總算是明白了。你是惜羽,也是教主。“他笑著,淡淡道:”我開始總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慫恿我,領著一幫莽漢去挑了你自己的基業?除非是你犯了什麽教規,被邪教掌管賞罰的十祭酒所知,禍起蕭牆,這才引得他們去,收漁翁之利。這樣想想,也大概明白了為什麽我們去的時候,遇到的不過都是些螻蟻的緣故。那些祭酒怕是早被你暗中一個一個事先除掉了。“他搖著頭輕聲說:”為了逃避,將天下正道引入苗地,又一把火把冷月神殿燒成平地。想來,你燒冷月神殿,無異於我燒還真山莊,這又是怎樣的絕情與狠絕……也對,我們圍剿的計劃,有哪一個部分你不是耳熟能詳倒背如流?我還一直奇怪,邪教教主怎麽在天網恢恢層層封鎖中就這樣逃走了?──說破了不過是內賊難防。但就算是把這些都想明白了……我還是有些不懂,惜羽,我到底哪點得罪了你?“阮惜羽沈默著看了他一會,一字一字的說:”沒有,頻真,我隻有感激你,承你的情,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希望能夠報答你。“沈頻真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好笑的事情,霎時間仰天長笑,嘶啞而低回的笑聲震的滿屋畫卷靈幡隨著笑聲癲狂舞蹈,那隻鵬鳥撲動羽翼的風聲,聽起來越發的蒼涼悽愴。阮惜羽捂著自己的心,淡淡的笑:”這不好笑,頻真。你對我,我對你,你我情意,都是青梅竹馬玩過來的,我小時候起便沒打過娶親的心思,十年如一日。“沈頻真嘴角笑意未連,白衣縞素,下擺斑斑血跡,看上去如同修羅一般陰冷,他輕聲說:”我從冷月閣回山莊的路上,就一直被一股味道纏著,有點香,有些熏人慾醉,像果實成熟的糜爛氣息,我那時候,隻是覺得奇怪,行事思慮,似乎也未嚐失了清醒,除了暴躁易怒些,似乎並無不妥,也就沒怎麽放在心上。現在想想,這蠱怕是作用於潛移默化間,果然……好生厲害。隻是,你以為我還會信你嗎?“阮惜羽捂著嘴咳嗽了幾聲,擦去嘴角一抹血絲。良久,才緩緩答道:”你猜的大多都對。我從浮屠堡逃出來,在路上本來快要死了,那時,是冷月教主逼我拜師,立下毒誓,飲下血蠱,不得已才入教的。冷月閣那一年培養了三個弟子,彼此明爭暗鬥,我也從未有一分半分鍾的快活。若說是犯教規,因而唆使你攻打冷月教,也有幾分道理。畢竟,冷月弟子不能沾風月雲雨,yin亂之人受萬蟻啃噬之苦。我的確早就犯戒了,在後院的桃樹下,和你……可是……無論你信不信。我這樣做,心裏都隻是為了你,那邪教背靠烏蓬山,橫據雲夢江,易守難攻,我暗地中派人把地址要塞關卡都一一告訴你知,也隻是希望助你成就江湖百世傳頌的大功業。“他喘息了一會,輕輕道:”不錯,那蠱,也是我做的。可是,那東西說是舉案齊眉,其實不過得它三分形似罷了,舉案齊眉能讓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我的藥,不過是讓你多留意我一些,多聽我一些話,與傀儡香差不多,而且……需要施術者催動。不催動的時候,除了蠱蟲會讓人體暴躁些,便沒有什麽作用了。我對你下這個,有我的苦衷,有我的理由,頻真……你我情分十餘年,你應該……相信我的。“沈頻真看著阮惜羽,似乎是溫柔的笑了一下,他笑著說:”我不相信。“他看著阮惜羽變得有些蒼白的麵孔,淡淡的說:”我不相信,也不敢,不能相信。需要催動?啊……我似乎記得了上一次是在棲雁居前麵吧,你讓我掰斷了他的手指,這一次催動,你讓我殺了他……“阮惜羽看了他一會,蹙著眉輕聲說:”你明知道的,不是我要殺他,而是他要殺我。那時候從馬上摔下來,電光火石一般。彈指之間,誰又能考慮那麽多?我隻是不想死,我隻是在那一瞬間想要你護著我,一害怕便……催動了。“他說著,靜如秋池的眼眸中出現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我知道你生氣了。可是如果你當時不管不顧,死的便是我了。你一直都護著我的,不是嗎?你會怪我嗎?“沈頻真看著他,柔聲道:”是,我一直都護著你。阮家和沈家相交甚深,因為我先你而生,伯母有孕時,上一輩還曾擊掌為約:阮家生女則為夫妻,生男則為兄弟。父親還囑咐我日後一定要對你事事相護。我從小也是這樣做的,習慣護著你,倒似潛移默化了一般。“他嘆了一口氣,低低的笑了起來:”所以,我在你和他麵前,也一向是先護著你的。你總是斤斤計較的,誰欠了你,誰幫了你,都在心裏一條一條的列的好好的,我也生怕你生我的氣,你這麽記仇的人,想必也是一生一世不會諒解我的吧。可他不一樣,他事事讓著我,怕我,畏我,我做的事情,他就算再傷心,再難過,隻要我道歉,他也立馬雨過天晴,笑的像看到整個塵世的花都開了一般高興。所以,漸漸的,我就不怎麽在意他的想法了,就算是知道他是那麽小心眼的人,因為他對我額外的寬容,我就可以一次一次的傷害他了……我知道你喜歡的顏色,你喜歡的菜式,你喜歡的天氣……可我連他的生辰都不知道,也從沒費過心想過,該如何討好他。因為我隻是無意的一句安慰,一次探視,他就會欣喜若狂。


    “他的感情對我而言像是豐年多掉的一場瑞雪,在冬天你永遠不知道那層銀白除了翩躚的美景還能帶來什麽……直到冬天過去了,來年麥苗抽芽,稻浪連天,碩果壓枝,才知道那場雪的意義。可是……這個時候,那場雪早已經停了,以後也再沒有雪了。”


    他笑著:“你知道的。因為我從十年前就喜歡你了。所以我一開始根本不準備看多他一眼的,也沒有碰過他。即便是……你跟我說過,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可笑,當年明明是你主動要和我一刀兩斷,我酒也沒少喝,痛也沒少痛……你卻還下那什勞子的蠱,弄得我們在他麵前,還相親相愛一如當年一般。你到底是何居心?惜羽,不要再對我說謊了。你究竟為什麽殺他?”


    阮惜羽深深的看了沈頻真一眼,似乎是突然不想解釋了。他冷笑道:“的確是我下的毒,的確是我讓你殺了他。我的理由不能告訴你,你也不想聽。還有什麽好說的?”


    “有什麽好說的?”沈頻真靜靜的笑著,冷風吹起他的長髮,將那冷靜而落寞的笑容遮蓋起來,隻留下他從骨子裏發出的,一點點寒徹骨髓的痛不欲生。阮惜羽看著他,搖了搖頭,後退了幾步。沈頻真輕輕續道:“有什麽好說的?我真想好好告訴你我此刻的感受。惜羽,我還在慢慢想要怎麽好好對他的時候,一切還沒有想明白的時候。你便讓我親手殺了他,殺了他,我就全明白了。明白了,也就……”他說著,幹澀的眼睛如散發著悲傷的,巨大的黑潭:“也就……”他這樣重複了一次,然後閉上了眼睛,卻依舊說不下去。良久,沈頻真緩緩的開口:“惜羽。你何其殘忍。”


    那屋冷風呼嘯,鈴鐺細碎的撞擊,那隻大鳥從窗格上跳下來,驕傲的用沈頻真的語氣說:“回雪,我愛你。”


    沈頻真輕笑著搖頭:“畜牲,現在說不覺得太遲了嗎?他已經死了。以後就算這人間春回百次,月幾度圓缺,日殞星沈,滄海橫流……也再等不回他聽你說這一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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