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青行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裏艱難的擠出來,可等出了口,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冷清,掩蓋了悲歡喜怒:「客房收拾好了,往左邊走。」蕭丹生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輕挑。胸前的傷口被唐塵碰了一下,有些痛,但依舊捨不得鬆開。他扯著少年向左邊走去。進了廂房,看到彼此滿身泥汙的狼狽模樣,不禁都大笑起來。他們剛進了門,婢女便送來沐浴的香湯,男子照顧了唐塵五年,從來不曾假手他人,此刻也是親手為唐塵換下髒衣,將他抱起,放進木桶裏。


    少年一直緊緊閉著眼睛,隻是微紅的雙頰表示他並非無動於衷。蕭丹生將他粘在臉側的長髮撥開,掬了熱水打濕,用麽指輕輕擦拭他的眉宇,眼睫,鼻翼,耳廓。唐塵微微顫抖著,反手摟住了他。消瘦,滿布鞭痕的白皙背部,在水裏氤氳出最旖旎的風月。


    蕭丹生伸手解開腰側的束帶,輕聲問:「可以嗎?」唐塵抬頭看他,猶豫了一會兒,替他拔下束髮的玉簪,蕭丹生不禁低笑起來,俯身輕舔著少年的耳朵,漸漸滑下,咬上那微啟的菱唇。唐塵一直垂著眼瞼,口舌相觸地時候,越發的青澀,他有些慌張的摸索著,拉下蕭丹生濕透的外袍。


    衣服下是結實起伏的肌理,在冰冷的手指下滾燙的嚇人,唐塵突然睜開眼睛,看著蕭丹生胸口那道傷口,還未癒合的口子外翻著,顯得格外猙獰。男子在他耳邊低笑了起來,將少年的手壓在上麵,讓他感受心髒有力的躍動。唐塵慌亂的抽開手去,將散落在頰邊的濕發挽到耳後。


    蕭丹生笑著抓住他的手,一根一根的指頭,廝磨在一起。浴水時而沒過少年柔嫩的辱尖,時而隱退,誘人採摘,男子的瞳色突然變深了。


    窗外大雨瓢潑。桌上兩柱龍鳳明燭,靜靜燃燒著。


    「落日半輪移暮影,平生幾次動芳魂;何時悟得菩提境,重整衣冠轉幹坤。」楚星河坐在簷下,膝上放著那把古琴,雙手撫琴,雨珠如簾,從他眼前滑落,破碎在青玉般的石板上。蕭青行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從內屋中出來,聽見的便是他淒清的琴音。


    楚星河他身邊放著一個碧玉酒壺,兩個獸頭酒樽,擺成兩人對酌的樣子,看到男子,不禁微微一笑,將酒具撤去,雙手將琴送給蕭青行,低笑道:「好久未聽到大人撫琴了。」蕭青行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那把春雷,盤膝坐下,手指在琴弦上放了很久,突然道:「可我此刻心中盡是殺伐之音,哪裏彈得出什麽清徽雅調。」楚星河大笑起來:「如果彈不出雨霖鈴,蝶戀花,那便來曲破陣子,滿江紅,我洗耳恭聽。」蕭青行沈默了一會兒,看著眼前紛飛的雨勢,終於輕輕撥動琴弦,琴聲錚錚,如同獵獵旗幟,齊腰牧糙,冷月刀霜,可後麵的琴音漸漸亂了,殘陽古道變成重重堤院,鐵馬金戈換成音顰笑顏。曾幾何時,在這孤單漂泊的宅院裏,他路過梅林,看到一個少年站在鞦韆上,疏影橫斜,蒼勁的枝幹後,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眸。


    琴聲突然錚的一聲斷了。蕭青行看到那根突然崩斷的琴弦,和自己流出血跡的食指,半晌才回過神來。楚星河悵然道:「心傷莫撫琴,古人誠不欺我。」他轉頭去看蕭青行,突然愣了。


    「楚星河,我聽人說,因果循環,從來報應不慡。」龍鳳燭映亮的窗楹,輕輕喘息的呢喃,重迭的人影,來的時候路過東廂,窺到滿室餘春。蕭青行低笑著,死死握著拳頭,用另一隻手緊緊捂著雙眼,逐漸笑得不可遏製。雨水打濕那把春雷,血滴在琴上,頃刻便被雨水沖淡了。


    「原來果真如此。」


    楚星河眉宇間一片惘然,他輕聲道:「都說情愛是穿腸毒藥,為何還有人甘之如飴,我卻總不懂。這些,小瘋子應該比我清楚。」他說著,看了蕭青行一眼,將酒壺遞給他,「要不,嚐嚐這個,十六年的狀元紅。」蕭青行笑了一下,卻沒有接,雨水中不斷被大風拍打起的芭蕉葉,在粉牆上投下拉長的陰影,他的臉半隱在夜色中,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成王敗寇,豈能事事如意。隻是……等我稱了帝……」他的手伸在半空,虛握著,像是一定要抓住什麽的樣子。


    楚星河輕笑著,抬頭看著天空:「我知道,等你做了皇上。」那是多久以前,那個小孩步步踉蹌的跟著他,外袍幾乎要把他絆倒了,既想靠近他,又不敢靠近他。那個星河那樣喜歡他,他偏偏看上的是這一個。


    「星河,」那孩子輕聲叫著,「等日後,我要建天底下最高的宮殿,也要坐一坐龍椅,那個時候……」這孩子在宮裏並不得寵,時常飢一頓飽一頓,饒是天資聰穎,一時也想不出重權在握後的奢華到底是什麽樣子,隻能語言貧瘠的形容著──「我喜歡星河。」一地的桃花,在月色下妖冶如夢,春糙抽芽的聲音,像胸膛裏的那顆野心,屏著鼻息,慢慢的,慢慢的探出一角,又極力隱藏著。他那時,也像蕭青行這樣,虛握著手,想抓著什麽,癡癡的看著白衣負手的人:「那個時候,我再好好待你。」他不禁笑了起來:「你是對我說的,還是他?再問問你的心。」雲收雨霽,等到烈日炎炎的酷熱,不知不覺,數月飛渡,萬事俱備,東風驟起。


    「誰?」


    扶搖殿裏,金絲珠簾靜靜垂落,簾外再如何風移影搖,在那頭看來也不過是影影綽綽的影子。蕭景心從龍椅上站起來,將手裏的硃筆擱在筆架上,向前走了幾步,殿裏的花樽中插著幾枝含苞待放的桃花,卻是死氣沈沈的。


    「誰在那裏。」他繞過珠簾,看到蕭青行站在殿前,怔了一下,輕笑起來,「原來是攝政王。」跟在他身邊的小太監尖聲喝斥了起來:「大膽,見了陛下為何不跪!」蕭景心笑了笑:「這裏又無外人,何須多禮,這跪,免了就是了。」他說著,笑容未曾在唇角褪去,「隻是,蕭大人連進殿解劍都不知道,這就不應該了。」「解劍?」蕭青行抬頭看著那個少年,低笑了起來,伸手將佩劍從劍鞘中緩緩拔了出來,登時滿殿都是那森然的劍光。太監厲聲大叫著:「大膽,你……你來人啊。」他連叫了好幾聲,四周卻森然如死,「楚丞相,楚丞相!來人啊……楚公子……」蕭景心聽到後麵那幾個字,微微蹙眉,竟是反手扇了他一巴掌,小太監捂著臉,嚇得再不敢胡亂叫嚷,顫抖著往後麵縮去。「也對,你能進來,那些侍衛自然死了,」蕭景心微微搖著頭,輕聲道,「攝政王果然是手段了得,楚淵的三千鐵衛,你是怎麽繞開的?抑或是……除了蕭王爺輔佐你,連楚丞相也幫著你?我朝竟沒有一個忠臣了嗎。」蕭青行輕笑起來:「如果忠於皇上,就算得上忠臣,那麽,隻要我當了皇上,他們就是忠臣。」他說著,持劍朝這邊走來,「還堅持做什麽呢,天下兵符盡握於我一人之手,滿朝上下唯我馬首是瞻,你算得上什麽皇上。」蕭景心低聲道:「你別忘了,有一萬鐵甲衛在我手裏。」蕭國最精銳的部隊,每每征戰,總戰至流盡最後一滴血。蕭青行踏上玉階,輕聲道:「他們駐紮在城郊,遠水救不了近火。」他仿佛聽到遠處喧嚷的人聲,難得露出桀驁的笑意,蕭丹生連夜北上,匯集十萬大軍,逼近宣州,要的就是這樣一場廝殺。蕭景心看著逼近的男子,竟然沒有一絲怯意,他微笑著嘆息:「生死關頭,怎能讓他們全都駐紮在城郊。」蕭青行一愣,看到數百鐵甲覆額的戰士從偏殿湧過來,踏著宮女太監的屍體,撞開緊閉的宮門,自己隨行的數十影衛倒在屍骸堆裏。蕭景心看著喜極而泣的小太監,輕聲道:「哭什麽呢,多虧了你剛才叫人,我隻是不想他起疑才打你,你莫要怪我。」蕭青行看著鐵甲衛將小皇上團團護住,臉上還是那副清冷從容的表情,眉宇之間是與生俱來的凜然貴氣,他輕笑了一下,把劍收入鞘中。蕭景心看了不禁低笑:「攝政王為什麽而笑。」「我笑將要發生的事情。」


    蕭景心大笑起來:「不外乎你死我活,我活你死,哪裏有趣了?為何還不出手,你在等誰?」蕭青行看著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看著不遠處鐵甲衛手持長槍,伺機而動,似乎隨時要在他身上捅幾個窟窿,依然無動於衷。遠處傳來一聲馬嘶,楚星河一身白袍,背上背著暗紅的箭筒和長弓,身前斜坐著一個少年,遙遙看著扶搖殿那群黑壓壓的人影,猛的勒馬。


    小太監歡聲叫起來:「皇上,皇上,是楚公子來護駕了。我就知道他擔心你。」蕭景心似乎向前走了半步,但也隻是半步,那些臉上的釋然歡喜,隔的太遠太遲。


    楚星河胯下的那匹棗紅瘦馬不停的刨著土,楚星河看著那群人,長發被風高高吹起。他解下長弓,在箭筒裏拈出一支羽箭,風聲驟響,扶搖殿那塊黑底金漆粉飾著榮耀和尊嚴的牌匾,被人一箭she穿。


    蕭景心微微一愣,頓在那裏。他恍惚間看到楚星河又伸手取箭,下意識的拉過身旁那個小太監擋在身前,那支利箭,飛過百尺之遙猶有餘力,she穿人體,連慘叫都來不及,就變成一具軟癱的皮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丹青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眉如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眉如黛並收藏丹青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