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為上。」他突然這樣說了一句。


    老管家先是一愣,然後擠出滿臉笑容:「大人真是未雨綢繆。」他說著話,身前不斷有投在地麵上的影子,飛快的,擦著他們掠過去,他大致的數了數,才恭聲道:「大人,請放寬心,我們帶夠了人馬。」蕭青行隻是輕輕應了一聲,似乎在想別的要事,跳躍的燭火偶爾照亮他的麵孔,那張清冷的俊顏,天生的高貴華美,眉宇間的凜然像是刻在那裏的,像山巔不化的積雪。轉過甬道,便是一個稍大的石廳,有幾個裁fèng有刀架著脖子,嘴裏被人賽了布巾,跪在地上顫抖個不停。一張八仙桌,兩張大椅,這些後來添置的東西,便是石廳裏唯一的陳設。


    一個消瘦的老者坐在其中一張大椅上,被反綁雙手,身上的朝服甚至還來不及換下,他恐怕窮極一生也沒想過今日的遭遇,麵聖,下朝,還未來得及走進楚家大宅,轎夫們就被人擰斷脖頸。蕭青行走到他身前,笑了笑,伸手拽出塞在楚淵嘴裏的布料,縱容的看著那人將一口唾沫吐在他腳邊,他大笑:「丞相。」「亂臣賊子,你……你竟敢挾持朝廷命官,你……」那些咒罵聲,在密室中喑啞無力,劇烈起伏的嶙峋瘦骨,擠出的聲音都是蒼老的。蕭青行笑道:「亂臣賊子……」他轉身在另一張椅子上施然坐下,「這江山……本就是……我的。」他說著,伸出手來,像是在溫柔的撫摸著連綿山巒。


    「呸!」楚淵咒罵著,卻伴隨著一陣遏製不住的猛咳,「聖上是真命天子,你,你……就算功高震主……」「真命天子……」蕭青行挑眉,手指輕敲著扶手,原本站在他身後的老管家,聽到這句話,卻幾步走到楚淵麵前,半褪下肥胖的褲子,將那醜陋的殘缺暴之人前。楚淵愕然:「你是……閹人?」管家嗤笑著重新係好褲子:「當初,就是老奴帶著大人逃出宮的。趙皇後蛇蠍心腸,一直無所出,妃嬪一旦有了身孕,輕則灌服紅花,重則斷絕食水,就算僥倖生下嬰孩,旦夕之間便被活生生溺斃,這些醜事,一直持續到她生了那個小皇帝。楚相……難道一點都沒聽說過?」楚淵似乎猜到了什麽,臉色蒼白,死死盯著蕭青行安靜的側臉:「幸好……大人命不該絕,我抱著繈褓,帶著密旨,一路逃,一路逃,直至見到了蕭老王爺。大人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脈!論長幼,論賢德,論功績……」楚淵死死抓著一個字眼,低聲道:「密旨……」他看到蕭青行接過身後遞過來的一個雕金鏤玉的匣子,漫不經心地打開,那裏麵是他見過無數次的式樣,紫檀的捲軸,白色的絹紙,襯著繡滿雲龍紋的明黃色絹錦,蕭青行站起身來,讓他仔細辨認聖旨上的字跡,還有血紅的璽印。


    楚淵看見聖旨上寫道:「皇長子青行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皇嫡子景心封為親王……」登時像是被人抽幹了所有的力氣,軟倒在大椅上。蕭青行卻不放過他:「若說你是三朝元老,卻忤逆先帝遺願,若說你是忠臣賢相,卻不選賢舉能。嗬,真命天子?」蕭青行輕輕笑著:「楚相,我才是受命於天。」他說著,拍拍手,幾個影衛替楚淵鬆了綁,那幾個裁fèng受到示意,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跑入內室,端出一個翡翠托盤,裏麵盛了一件龍袍,密密麻麻的金線,串著珍珠,瑪瑙,翡翠,玳瑁,還有不計其數的小寶石,一針一線巧奪天工,在石廳中陡然展開,讓人目眩神迷。蕭青行看著楚淵鐵青的臉,輕聲道:「丞相,替我披上吧。」楚淵像是被人勒緊了喉嚨,好久才伸手去碰那件龍袍,剛要碰到,又縮回來一點,蕭青行隻是笑:「楚相,今日之事必無善了,你若執意讓先帝九泉難安,我也……」楚淵消瘦的身形一顫,慢慢伸手,終於顫抖的捧起那件龍袍,緩緩抖開,往男子身上披去,蕭青行垂下眼瞼,輕聲道:「很好,楚家今日宣誓效忠於我,他日……」他話還沒有說完,突然看到一個少年,站在石廳的入口。手,下擺,前襟,都是觸目驚心的血跡。那少年對著他在笑,笑的真好看。「嘻嘻……」楚淵的手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嚇,那件龍袍就這樣從半空掉在地上。那件明黃色的華麗衣袍,半浸在積水裏,零落成泥,隻是一瞬,蕭青行突然記起管家說過的話。


    ──「大人,這裏是前朝舊道……」


    ──「蕭哥哥,這宣州城,暗道潛流,誰能有我知道的清楚?」蕭青行看著他,漸漸微笑起來,他張開雙手,輕聲道:「塵兒。你真是我頭上的一把刀。」唐塵笑個不停,拿袖子擦著臉上的血跡,卻將那一點血漬抹的化開,越發的狼狽和陰森。「我似乎……是來送死的……」蕭青行笑著:「你說呢?」


    十餘個影衛從暗處顯露身形,瞬間封死了他所有去路。他身邊藏著那麽多人,刺殺變得越發渺茫,少年最後一絲飄緲的笑容也漸漸的斂去,兩方對峙著,直到蕭青行看見唐塵血跡半幹的指尖。


    他輕聲問:「你手上的血,是誰的。」唐塵怔然,將粘滿鮮血的雙手藏在身後,竟是後退了半步。


    「讓我看看。」蕭青行向前了幾步,他自恃甚高,神態步履,向來從容。他將唐塵藏在背後的手拽出來,一點點展開,口中嗤笑著:「你這次又殺了誰,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唐塵動了一下,隻動了一下,就被影衛壓跪在地上,那隻手從他掌心掙脫。手心上全是血,大片的殷紅。


    他頓了一下,笑道:「還是說……是你的血?」少年滿身的傷,鞭傷,瘀痕,重重迭迭,已經將他身體掏空。再如何健壯的人吊在城樓,日曬雨淋,也早該癱軟。蕭青行看著被壓製的少年,沈默了一會兒,用袖子親自去擦少年臉上的血汙,試圖掩飾在心裏微微蠢動的東西,似有還無的,失而復得的喜悅。「不是有人救了你嗎,為什麽回來,」他向來平靜無痕的麵孔,似乎也泛起幾絲波瀾:「他不要你了對不對?」唐塵眼睛一下子睜大,他此刻的狀態極是古怪。


    蕭青行呼出了一口氣,將九龍玉冠下披落的髮絲挽到耳後,淡淡笑道:「也對,他的性子,從過去就是那樣,小時候他喜歡的東西,誰碰了一下,就立刻丟在地上不要了。」他說著,似乎還沒發現自己在微笑:「多傻,對不對,入得眼底的東西本來就屈指可數,他還要挑三揀四。」他看著唐塵微微顫抖的肩膀,不由得又將聲音放緩了幾分:「唐塵,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不過,等我他日君臨天下,無論什麽願望,我……會替你實現,」他伸出手,嘴角是胸有成竹的笑容,他想起碩大的華蓋,橫踞山巔的連綿行宮,天下跪拜在他腳邊,「那個時候……」他的聲音向來清冷,此刻聽來,卻像是在靜謐的寒池上燃起了一片通紅的火,清淡的眸色裏,就像每一個凡人那樣,有著功成名就的微醺,太多事情擺在麵前,琳琅滿目,銷魂蝕骨。萬事俱備,皇位空懸,隻差最後一件事,他就能心滿意足──他又一次伸出手來,眼睛裏透出焦急的光來:「塵兒……」蕭青行不知不覺間叫錯了稱呼,唐塵靜靜的打量他,似乎發現了什麽,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容,這麽些年對這個人的懼意,突然間就散了。他突然發現站在他麵前的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身上所有的破綻,都赤裸裸的露著。他往前走了半步,男子還未說什麽,暗衛們卻撲上來,將他壓著跪在地上。


    唐塵低下頭,唇角的那抹笑容,急需好好隱藏。他說:「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所有的幸福,都被你毀了……」蕭青行僵了一下,耳邊是唐塵清如溪水的聲音,如同碎玉濺滿琴弦。


    「放開他。」蕭青行突然囑咐,唐塵感覺到肩上的桎梏驟然一輕。或許世上真有能戰勝仇恨的東西,那是心中無窮無盡的悲哀,鋪天蓋地的壓下來。這世上哪有讓唐塵苟延殘喘的活法,他──隻欠一個了斷。


    唐塵笑:「我隻欠一死。他們說……死了,就無憂無慮的,是真的嗎。」蕭青行看到那張笑臉綻放在眼前,蒼白臉孔上的如畫眉眼,撞進心裏最柔軟的角落,如何逃得出這五指藩籬……蕭青行彎下腰去,似乎要將少年攬入懷中,輕聲道:「我其實……很想信你。」他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笑,他手裏反握著唐塵的手,那手心裏有一片刀片,蕭青行死死抓著他的手,隻差半寸,那刀刃就會穿透他的腹部,剜出腸子,毫不留情的。輕聲道:「隻可惜我……至少很清楚一件事情。」「你恨我。唐塵。」


    他說著,停了一會兒,然後用力甩開少年的手,有個暗衛試圖取出唐塵手裏的刀片,可少年死死握著,像是握著最後一根稻糙,痛得麵色鐵青也不肯鬆手。蕭青行背對著他們,過了很久,才伸手扶起癱坐在地上的老者:「丞相。」楚淵臉色蒼白,似乎依然沒有回過神來,花白的幾縷須髯越發讓他顯得風燭殘年,蕭青行卻不放過他,輕聲道:「丞相,今日促膝一談,終成共識,你理應高興才是。日後,便有勞丞相提拔了。」他最後「提拔」二字,說得輕緩,在老人心裏卻像是一陣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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