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著,緩緩坐回主位,輕聲道:「弟弟,唐塵……塵兒在我這裏這些日子,我見他雖然天姿聰穎,卻不通典籍,不識音律,這樣的資質多少是可惜了。說到武藝騎she,你是蕭國翹楚,勝我半籌,可若論丹青,音律,玄白之道,你不如我。偏偏塵兒又想學這些,所以才想問問你,可願讓他在我這裏多逗留些時日,多則數月,少則月餘,他就跟你回去。君子不奪人所好,你為我鞠躬馬前,我怎會……」他從未一次說過這麽多話,但蕭丹生似乎沒聽見一般,輕聲打斷了他:「哥哥,你也喜歡他嗎?」蕭青行臉色變了,頓了頓,愕然笑道:「不。」蕭丹生抬頭看他,似乎第一次認識他,眼神陌生而疏離,輕聲說:「我總記得你第一次進蕭家大門的那天,老頭子說過,蕭家從此馬入狹道,不能回頭,從今往後,就是兄弟,必須是兄弟,攜手則生,鬩牆則死。」他笑了一下,挑高嘴角,「你習帝王道,我修兵法策,這些年並肩而戰,就算沒有血緣關係,總有些許情誼。哥哥,要成大事,總要有人替你領兵謀反,九部兵符盡歸我手,隻等你一句號令,就會出生入死!可我醜話說在前頭,莫說你不喜歡他,就算你喜歡他,我也絕不答應。別等到到時候四麵楚歌,才怪我不顧情誼。」蕭青行開始隻是不滿的皺了眉頭,不該聽的,全被那孩子聽見了,聽到後來,卻是一股無名邪火上了心頭,可他還是秋水不驚地笑著:「論到情誼,我替你又遮擋了多少醜事?你想要的東西,哪次我沒幫著你?從小到大,哪次我沒讓著你?打宣州城的時候,若非我替你擋下那一劍,你早被嚴青……」管家聽得站了起來,喊了一聲:「大人!」


    兩人默默凝望一會兒,這次交鋒,彼此都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蕭丹生慢慢握緊拳頭,又咬著牙鬆開,一字一字的低聲道:「總之一事歸一事。塵兒不跟我走,可以,我不強求他,我不求他。可如果是你要用兵符,就先得把我的人還我,我見著了他,才認你這個哥哥,到時候一切好說。就算你要撕破臉,我也還是這句話。」「哥,求你放過我們。」他說著,又看了一眼唐塵,裹緊裘衣,掉頭就走。蕭青行手中慢慢用力,茶盅一下子碎在他掌心,碧綠色的茶水在空中綻放開來。蕭青行輕笑起來,「真是意外啊,唐塵,讓我猜猜你的計劃實現了多少,十之一二,十之三四,還是一半?總之是一個妙不可言的開端吧。」他用力把唐塵一直低垂的頭托起來,看著少年空洞的表情,猜不出他究竟是在哭泣還是微笑。老管家雙膝跪地,聲嘶力竭道:「大人,這人留不得。」蕭青行低笑起來,「好,好,那我就不留了。」唐塵直到此時,才露出一絲驚愕的表情,他幾乎是立刻站起身來,拉住蕭青行的袖袍。蕭青行靜靜的看著他,微冷的手指輕輕撫過少年的臉,嘴角是清冷的笑意:「很驚訝嗎?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你要自己去解釋,我弟弟若是執意不肯,我絕不會有一絲半毫的不舍。』沒想到你從未把我說過的話放在心上。不過也沒什麽,我現在便把你送回去,我弟弟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從此馬首是瞻,也不算是壞事。」老管家以頭貼地,低聲道:「大人英明。」


    蕭青行用力把袖子從唐塵越拽越緊的手裏抽出來,輕聲道:「隻是可憐你了,大概需要花費不少功夫跟他解釋,你為什麽不跟他回去,為什麽不看他,是不是變心了……」唐塵顫抖了一下,難以置信的抬頭看他。蕭青行把頭低下來,湊到他耳邊說,「嗬,看來你猜對了,我原本就沒打算留著你,小廟哪裏容得下你這尊大佛。我最怕就是禍起蕭牆。」唐塵幾乎是驚懼地抬起頭來,顫抖地抱緊男人,蕭青行皺了皺眉頭,倒也沒有急於掙開他,輕聲道:「我隻是有些好奇……我那可憐的弟弟此時心裏在想些什麽。──為什麽塵兒不跟我回去呢,不是說好在一起的嗎?不是說好一生一世的嗎?他為什麽騙我,把我當成什麽了?他怎麽敢騙我?」他看著唐塵蒼白的臉色,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低笑起來:「你也覺得他會這麽想,是不是?」他並非看不出來,唐塵眼睛裏不但有驚懼,祈求,還有怎麽也遮掩不了的恨意。蕭青行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輕聲囑咐道:「去收拾他的行李,我送他回去。」管家連連應聲,躬身退下。蕭青行懷裏是少年冰涼的身體,蕭青行嘲笑似的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將他推開,低笑道:「也許我會記得你,你在床上的時候……」蕭青行並沒有說下去,一幕幕片斷不合時宜的在他腦海裏閃過,濕潤的眼眸,鮮紅的唇色,無聲的喘息和迎合,如同融化一般銷魂蝕骨的快感。


    門外已經備好了暖轎,唐塵拿到行李之後,就一直縮進轎子的角落裏,蕭青行不時打量著少年,似乎覺得這孩子隨時都會逃跑,隻恨嗅不到半點跡象。他伸手放下轎簾,轎身微微搖晃著離了地,這幾個月無時無刻不防備著明槍暗箭,此刻眼看著要舒一口氣了,他卻越發的繃緊神經,不苟言笑起來。


    唐塵的髮絲微微落了一束在頰邊,隨著轎身波動,不停的晃。郊外是行人漸漸明朗起來的吆喝推攘聲,還有厚底靴子踏進泥地裏吱吱的輕響,匯成一片異常刺耳,但蕭青行總覺得聽不分明了,密閉的轎中,眼前隻能看見唐塵頰邊的那縷亂發,靜靜的晃,靜靜地擦過如血的唇瓣。他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替少年將髮絲挽到耳後,無論情緒如何起伏,他的聲音總是清清冷冷的:「等你回去後……」唐塵眼瞼微微顫抖著,耳畔是蕭青行難得遲疑的話語:「如果他肯原諒你,就別再出府了。我那弟弟,確實愛你至深。」他很久沒有這樣說過話,也許他自己也沒發現,那口氣多少帶著憐憫,甚至是憐惜,所幸停了片刻,他又恢復了正常的口氣,漫不經心地輕笑道,「無論你信或不信,我已經手下留情了。這鳩酒親者痛仇者快,不是你品得起的。」唐塵有些惘然的看了他一眼,蕭青行在那雙清澈的眸子裏隻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有那麽一剎那,他幾乎以為自己猜錯了。蕭青行不禁低笑起來:「你騙不了我的。」唐塵看著他,也回笑了一下,在蕭青行攤開的右手上寫了幾個字。蕭青行大笑起來,「你憑什麽以為我會答應?」唐塵隻是靜靜看著他,蕭青行與他對視良久,才輕笑起來:「好,那就聽你的,吃過晚飯再回去。」他朝轎夫打了個招呼,轎子轉向最近的酒樓,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暖轎,酒樓前撲鼻而來的酒香飯香,在寒風裏匯成溫暖的錯覺,大堂明明紅燭,照著各桌大口喝酒暖胃的客人,一杯又一杯,歡歌永無盡,卻偏偏覺得形單影隻。


    蕭青行帶著唐塵上了二樓,半斤黃酒,一小碟茴香豆,一小碟牛肉,很快擺上了桌子。蕭青行滴酒不沾,隻看到唐塵捧著杯子咕嚕咕嚕的喝酒,心中居然有化不開的滋味,等到酒盡杯傾,少年已是淚流滿麵。蕭青行第一次認真看他哭的樣子,眼睛裏蒙蒙的水氣,嘴角卻是上翹的,像是強作歡顏一般,格外讓人心疼。蕭青行不禁放下手中筷箸,良久才說:「後悔了?我早就勸過你,是你硬要和我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說完,卻有些後悔自己說重了,猶豫了很久,把杯中殘酒,緩緩倒在桌上,淡淡笑道:「唐塵,你應該比誰都清楚,覆水難收。『從此蕭郎是路人』,這樣的事情,你難道不怕?」唐塵醉得迷迷糊糊的,看著桌上慢慢蔓延的酒跡,伸手沾了一點放在嘴裏。蕭青行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自己那番話,隻能輕笑一聲,臨別在即,他隻有此刻才稍稍卸下心防。付過酒錢,領著少年重新回來寒風之中,兩人沈默著步行走出好遠,才到了蕭王府院外,此時已是繁星滿天,蕭青行看著少年被人簇擁著進了府門,才輕笑起來,站在門外,聽門裏突然響起的喧譁,看院內一層一層院子點燃的燈籠。


    老管家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將厚重的披風蓋上他的肩膀,口裏笑道:「大人恩威並施,果然神機妙算。」蕭青行笑了一下,接過披風,自己係好,搖頭輕聲道,「我已經分不清我在算計他,還是別人在算計我了。」「大人……」


    「記得年初的時候嗎,伽葉寺的和尚說我抽的是下下籤。我當時就在想,也許這王者之路,有人在擋著我呢?後來我又覺得,也許不是一個人在擋著,好多人都在擋著呢。若是天下人都擋著我,我該如何是好?」「大人……」


    「我跟丹生吵過之後,突然覺得好累。」


    天氣這麽冷,那麽多的人手心是暖的,卻一個不敢握著。


    ──「也許我會記得你。」


    他在離別的時候這樣說過,誰能料得竟一語成讖。墨染一般的茫茫蒼穹,天幕如盤,群星作子,風起雲湧因緣際會,卻已經統統看不清了。


    幾個下人簇擁著唐塵向裏走去,但更多的下人站在旁邊壓低了聲音議論著。唐塵身上還有未散的酒味,他似乎也知道此時狼狽,看到院井旁擱著盆子,就搖搖晃晃的走到跟前,用手掬滿清水,仔細地洗了臉,蘸著井水將亂發理到耳後。他從未像這樣在意過皮相,但此刻就是害怕那個人看到蓬頭垢麵的自己。冬日的井水冰冷入骨,撲在臉上就是一陣顫抖,頃刻間酒也散了,人也醒了。但是胸口還是悶的,幾滴水珠還在順著脖子滑進餘溫殘存的裘襖裏,搜刮僅剩的溫度。就這樣凍了很久,那口憋在胸膛裏的濁氣,才能緩緩吐出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丹青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眉如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眉如黛並收藏丹青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