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把玩起自己的一縷鬢髮。


    唐塵說:「我能幫你。」五年來窺見的每一封公文私信,都在他腦海裏過目不忘,唐塵打量楚三,一字一頓地說:「我比你想像的會更有用。」楚三突然笑了起來:「用你的臉?讓我信一個蕭丹生的男寵?」他還沒笑完,那縷正在把玩的髮絲突然斷了,楚三看著唐塵手上重新入鞘的刀,麵色不變的微笑道:「你真想幫我?」楚三眯著眼睛,他不問能不能,而問想不想。唐塵輕聲道:「不一定。」他把血跡斑斑的外袍輕輕除去,然後是中衣,唐塵轉過身,背上幾大要穴附近,都沁著點點的紫痕。


    楚三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痕跡,伸手碰了碰,唐塵顫抖了一下,仍是不躲不避。楚三低聲說:「他們封了你的記憶。」那件帶血的外袍再次揚起,裹住了少年青澀的身體,唐塵麵色平靜的重新理好衣物,低聲說:「不錯,正因為我還沒有全部想起來,所以在合作之前,請先尋訪能人異士替我解開針法。」楚三沈默良久,突然輕笑起來:「就算隻為你這樣漂亮的臉,我也……」他看到唐塵霎時變得冷酷的目光,輕聲續道:「你討厭這種讚美嗎?」他是想換種恭維,可誰叫眼前這個人,隻有皮囊值得讚許。他不再多言,伸手在袖中暗袋裏摸索了一會兒,挑出一根尺寸合適的銀針。滿室餘香未散,銀針在挑亮的紅燭下緩緩沒入肉中,喚起第一聲記憶的哭啼。


    忘了多久之前,綠樹蔥蘢的山坡上,他倚在紅衣少年身邊,向遠方看去。天邊有血染霜潑的絢麗雲層,腳下是阡陌縱橫的田隴和碧油油的稻禾,農夫牽著耕牛走過矮籬和水渠,再遠處依稀可見宣州巍峨的城牆。少年在他耳邊嗤嗤笑道:「真美,對不對?」說話的人躺在柔軟的青糙地裏,嚼著糙梗,輕聲抱怨著:「嚴木頭那個呆子,說等以後他做了官,要讓粱國到處都有這樣青綠色的田,這樣的話,我那主管開倉賑糧的老爹將來豈不是無聊得緊?」「我將來可沒打算做官。我要和塵兒去尋一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屋前開一畝薄田,屋後種滿茶花,去一個嚴呆子找不到的地方。」「塵兒,幹嘛哭啊?最多,我們每年都回來看看他。」「喂,怎麽還哭啊,每年看兩次好不好,最多兩次了。算了算了,一塊走總行了吧……讓嚴呆子去犁田,我幫你種花。」「皇上。那人又來了。」


    身著明黃華服的少年站在窗邊,外麵跪著一個人。身上不知有多少鮮豔的顏色,一層層錦緞,像隻花枝招展的孔雀。十隻手指,隻隻都套了黃金翡翠的戒指。


    「小景。」楚三跪著,「我真能幫你,你就見見我……」「對,我騙了你,我不是楚星河。」


    少年沈默著,隻是繼續隔著窗楹,窺視楚三的每一個表情。


    天角的殘陽早已落下去,風起雲湧,變幻無常。記憶的每個角落,都有這個噩夢般的影子。總是穿著豔俗的袍子睡在簷下,一身的酒氣,露出的小臂上,鮮紅的傷疤突兀的橫亙著。每一回提筆,他的袖口都會落下來,露出這條疤,紅得像是誰眼角的血淚,在臉上滑落,不深,卻長。


    楚三的聲音還在繼續著,他臉上的表情既淒涼又可憐:「我和楚星河是有些不同,可小景,你看看我手上這道疤。如果我不是楚星河,我又是誰呢?」他喊了許久,才氣餒的停下來。少年恍惚間記得許多年前,他還小,隻能仰看著這個人,看這瘋子把酒甕抱起來,舔著殘存的酒液,然後摘下根花枝,在殿下亂揮亂舞著,掃得四處花葉紛飛,眼睛卻情不自禁的跟著自己。


    桃花紛落的花雨裏,他的廣袖抖開如流水行雲,身形卻似雲停淵峙,招式大開大闔,一套劍法使完,這人都會手舞足蹈地說:「這套也不算什麽,還有更厲害的。」然後將最難的,最絕的,最狠的,一招還勝一招的使出來。


    精疲力竭的時候,才想起要呆呆地叫他喚他:「小景……」窗外,楚三沈默良久,忽然輕輕地笑了一下:「小景……楚三,就沒一丁點好的嗎?」蕭景帝站了一會兒,突然說:「讓他進來。」


    宣州一入雨季,滿城就是這樣蒙朦朧朧的霧,四周連綿群山的黛青色,一點點融進霧色裏。行人在城中轉上幾圈,掩門歸家的時候,往往發現霧濕重衣,貼在身上,成了沈甸甸的束縛。鬆鬆吊在門前班黃的竹簾,浸在這霧氣裏,漸漸沾了幾顆晶瑩的水珠,黯淡的竹色中染上一抹似有還無的碧意,像是要從枯死已久的僵局中重新甦醒。


    一隻白皙秀美的手滯留在竹簾上,等了很久,才緩緩掀起簾子,彎腰進了屋裏。明眼人一看便知,這間暖室比起數月前亂七八糟的樣子,井井有條了許多。紫檀桌上那麵魚紋銅鏡,映著這人俊秀的麵孔:頭髮一絲不亂的束起,衣衫服服帖帖,鞋襪一塵不染,比起他從前叼著糙梗,躺在樹杈上不修邊幅的模樣,簡直像換了一個人。隻有他的眼睛還是清澈如昔,甚至更加的清澈,黑如寒潭,清如明鏡,鑲嵌在清秀的麵孔上。


    蕭丹生半臥在榻上,見唐塵靜靜走進來,短短一瞬間,就回憶起他許多沈默狡黠,愛憎分明的模樣。蕭丹生將手中的書卷放在一邊,笑著朝少年伸出手去,輕聲問:「這幾日可有發生什麽有趣的事?」他伸出的手修長有力,掌心溫暖,伸了許久,卻等了個空。蕭丹生見唐塵沒有回應的打算,隻好輕輕摸了摸唐塵的腦袋。兩人之間一陣靜謐。


    蕭丹生輕笑了起來,但笑意並沒有落在眼裏,這樣忽近忽遠、忽冷忽熱的相處,多好的耐性也給一點點磨光了。蕭丹生收回手,看著唐塵緘默而疏離的麵孔,輕聲道:「你最近總一個人出去,外麵龍蛇混雜,三教九流,我實在是不放心。」唐塵知道他話未說完,於是靜靜聽著,不置可否,蕭丹生沈默的打量了他一會兒,才淡笑著續道:「景帝讓我去青州。」他抬眼看了少年一眼,看到少年猛的抬起頭來,驚愕的看著他,蕭丹生輕笑了一下,覺得心頭的悶氣稍稍散去了,輕聲續道:「隻去數月。我本想帶你一同看看沿途秀麗山川。隻恨我功高蓋主,樹敵太多,難保不會有人暗下殺手。」蕭丹生嚐試著擁他入懷,發現唐塵身體有些發抖,連忙輕聲安慰道:「我這身武藝自然足於自保,隻是擔心你會受傷。我這一去,景帝一紙文書就能搜得蕭王府雞飛狗跳,托誰看著都不放心,前思後想,才有了人選。」唐塵抬頭看他,似乎知道了是誰,喉嚨裏輕輕擠出一絲嘶啞的聲音,但是很快又低下頭去。蕭丹生敏銳的察覺到了,低聲說:「塵兒可是害怕?我這次去,就是順路替他辦事的,他無論如何不會選在此時害你。我想過了,即便是表麵兄友弟恭又如何,他是聰明人。在這件事上,不會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唐塵輕垂眼瞼,蕭丹生一時猜不透他此時想法,隻是輕聲說:「我明日便啟程。我走後,自會有人接你去攝政王府。」他說著,似乎主意已定的樣子,抱著唐塵斜躺在矮塌上,一下一下地拍著少年的脊背,兩人就這樣睜著眼睛,各懷心思,沈默著蜷縮在一起,安靜的度過這個未眠之夜。拂曉天亮,蕭丹生起身整衣的時候,猶豫了一會兒,又轉頭看著唐塵,輕聲叮囑道:「等我回來。」他伸手取下掛在牆上的長槍,挑簾出門,唐塵單薄的身子隱沒在層層陰霾裏。沒有人會知道,經此一別,兩人偎依而眠的長夜,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馬鞭一落,數聲長嘶,馬車穩穩停在攝政王府側門前。站在小門前等候的老管家,帶著一幅永不卸下的笑臉迎客,親自拿著唐塵寥寥無幾的行李在前麵引路,王府後院抬眼看去盡是重重樓閣,荷池上點綴著零星幾瓣花骨朵,花徑錯落,粉牆蜿蜒,石橋曲折,好一處清靜之所。上下湖水的落差,造就了一個小小的水簾,水瀑衝擊著池中的嶙峋怪石,半空中一道飛虹,水簾之後隱隱現出不遠處的亭台,亭中觥籌交錯的勸酒聲正此起彼伏。


    那老管家見唐塵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那裏,於是放慢了步子,湊過去笑嘻嘻的擋住了唐塵的視線,伸手將他引向另一個方向,嘴裏恭恭敬敬的道了聲」請」,唐塵微微抿了抿嘴,垂下頭去,不再東張西望。


    這一路行來,直走得人倦身疲,才到了入住的地方,那裏無論離哪個院門,都有些進出不便。老梅的枯枝,一道一道遮住行人望眼,梅林深處的樹枝上,還懸著無人問津的鞦韆,爬滿了苔痕,風一動就咯吱咯吱的晃動著。附近的屋舍倒是極為雅致,一道一道的紙門上繪著歲寒三友和不知名的仕女圖,被褥簇新,擺設精巧,從待遇來說,那個人並沒有刻意虧待他什麽。


    唐塵想著,看著笑眯眯朝他告退的老管家,沈默著低下頭去,那人不再年輕的雙手將門扉閉緊,哢嚓一聲,竟然是從門外上了鎖。唐塵在重新安靜下來的暖室中沈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握住了頸上掛著的白色珠子。珠子被體溫捂得微微發燙,每一次碰觸,都能讓他回想起一些溫熱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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