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源的老家,在粵西地區一個村子裏。


    沈嘉便在那個靠海的地方出生。


    那時候,她還姓黎。


    每天和沈青荷那個傻女人,日夜守在那間小破房子裏,伺候著家裏兩個老登,年複一年等著黎源過年的時候歸一次家。


    而那棵李子樹上的果實,在沈嘉的記憶裏,它就跟自己的人生一樣,又苦又澀。


    黎源長得好看,所以他的發家史上少不了女人的幫忙。


    沒兩年便風生水起。


    沈青荷那傻女人嘛,還在巴巴等著自家老公發家致富,好早日回來接她去當富太太呢。


    她將年幼的沈嘉摟入懷中,一遍又一遍說著:


    “你爸爸很快就能賺到大錢了,到時候就接咱們到城裏去。”


    是的呢。


    很快就到城裏去了。


    不過不是她們。


    那時候黎源大概有了點成績。


    也不知道是哪個眼瞎的有錢女人看上了他,總之是混出了點門麵。


    或許那老登和老太婆早已知曉,甚至大家都明白。


    隻有沈青荷那個傻女人,依然在日複一日反複嚼著黎源給的大餅,甘之如飴。


    她帶著年幼的沈嘉,永遠有幹不完的農活,收拾不完的服務,還有那老頭和老太婆的種種嫌棄。


    睡覺前,還要盯著日曆看很久。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說給沈嘉聽。


    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說著:“再等等,再等等!”


    黎源已經很久沒打錢回家。


    也沒有電話回來過。


    沈青荷偶爾也會跟人去海邊撿海鮮。


    她一個婦人能幹什麽,連根魚杆都沒有。


    因為沈嘉不是男孩子。


    所以她在那老登和老太婆麵前也討不了半點好。


    其實後來她跟沈青荷吵架時,也曾提起過,當年怕是所有人,一開始就知道黎源要拋棄她了。


    因為沒人在乎,所以各人對沈青荷的態度更加肆無忌憚。


    不過是沈嘉年幼嘴饞,多吃了兩顆李子。


    那老登非要爬上李子樹,說是要摘下來拿去賣,自己不小心掉下來,摔斷了腿。


    罵完祖宗十八代後,跟黎源打電話告狀,說是沈青荷沒有照顧好他。


    多麽完美的借口。


    隻需這麽一個小缺口,他們就能將沈青荷撕得片甲不留。


    黎源開著新車,穿得人模狗樣回到那個小村子時,直接和沈青荷離了婚。


    沈嘉嘛。


    他完全沒爭取過!


    她還記得,上一次黎源離開家的時候,承諾下次回來,會給她帶一個城裏小孩都有的洋娃娃。


    大人談事情,沈嘉跑去扒著黎源的新車看,還洋洋自得地向鄰居的小夥伴炫耀,她爸有一輛十分氣派的新車子。


    那時候還沒有戀愛腦這個詞。


    沈嘉也還不知道王寶訓是誰。


    雖然沈青荷沒將方圓十裏的野菜挖完,但是起碼家裏的幾畝地,硬是被她一個人是翻過來掘過去,打理了一遍又一遍。


    當時的鄉村離婚,沒有什麽所謂婚姻共同財產的說法。


    因為沈青荷的懦弱,也沒有娘家人撐腰,她p也沒爭取到。


    黎源甩了兩千塊,連夜將她掃地出門。


    那天夜裏,沒有小說中描述得那麽不堪。


    更沒有陸依萍去找她爸要錢時的滂沱大雨。


    就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尋常夜裏,一大一小兩道人影跌跌撞撞,又漫無目的地亂晃。


    那時還沒有路燈,太黑了。


    黑得沈嘉心尖發顫。


    村裏的路不平,借著月光,勉強能看得清腳下的路。


    沈青荷一路哭哭啼啼,像夜裏哀怨的女鬼。


    -


    第二天一早,沈青荷帶著沈嘉,去見從未見過的外婆。


    路很遠。


    坐了快一天的大巴,搖搖晃晃,又轉了好幾次車。


    卻沒能進門。


    她那個所謂的媽,直接端著一盆水潑了過來。


    嘴裏罵罵咧咧,說著:


    “別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當年執意要嫁人時,想過我們養你這麽多年嗎?”


    凶惡的老太婆旁邊有個年輕的男人,站在一旁冷著臉不說話。


    邊上還有個年輕的小媳婦,也惡狠狠地盯著她們。


    老太婆潑完水,直接將盆子扔到一邊。


    舊時用的鋁盆,砸得“邦邦”響。


    一遍又一遍回蕩在年幼的她心頭上。


    “前兩年老頭子死,也找不到你來哭孝。你走吧,我家當沒養過你。”


    到底不是親生的啊。


    可是親生的又有什麽用?


    黎源在趕她娘倆走的時候,甚至連看也不願看沈嘉一眼。


    沈青荷哭著求了他們很久,也沒人讓她進門。


    臨走前卻還在大門外跪下給他們磕起來了。


    甚至還拽著沈嘉,想讓她也磕一個。


    看著沈青荷如此卑微,沈嘉在那個時候就覺得,其實活著好像也沒那麽好。


    經曆了掃地出門,又求助無門的沈青荷,帶著沈嘉開始逐漸往城市裏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執念。


    一個單身女人,想要在城市裏養活一個孩子,且這個孩子又到了上學的年齡。


    很難。


    有多難呢?


    這麽說吧,當初沈嘉還能在城中村那個小地方租個房子,哪怕是和蘇玉一塊吃饅頭,都覺得比當年的環境好太多了。


    沈青荷不是寡婦。


    門前是非也多。


    而且這個階層的女人,她能接觸到什麽好貨色。


    哪怕之前天天幹農活,但是沈青荷好歹還年輕,還有幾分姿色。


    大抵不過憔悴了些。


    所以躲避不懷好意的男人,就成了娘倆的日常。


    沒有當地戶口,外來務工的牛馬,想讓孩子在城市上個學幾乎令她愁斷了腸。


    哪怕是九年義務教育,孩子成績斐然,積分入學看的是本地房產,沒有本地房產,就看社保。


    沈青荷零零散散的活計,到她臨死前兩年,都不敢上一趟醫院,哪來的錢交社保?


    能活下來,並且讓沈嘉在最差的民辦學校上了學。


    便是這個蠢女人此生最大的成就。


    偏越老越愛嘮叨,天天念著讓沈嘉別恨她爹。


    連改姓這事,都是沈嘉自己去改的。


    沈青荷總愛做夢。


    總以為有朝一日,黎源會悔恨當初,再回過頭來找她們。


    沈嘉怎麽會不恨呢?


    她巴不得他死無全屍。


    沈青荷哪怕放心沈嘉一個人留在鄉下上學,也沒有半間草屋遮風擋雨。


    她沈青荷要是不進城打工,連飯都吃不起。


    逐漸年長的沈嘉不止一次對著沈青荷怒吼:為什麽不經同意就生下自己?


    哪個小孩願意來到這種人間煉獄?


    沈青荷不語。


    她越來越老,不到40歲便早早白了頭。


    但她一如既往,懦弱又沒用。


    早年天天哭哭啼啼,眼睛也不好使了。


    唯一的驕傲,大概是養了個不用她操心的女兒。


    沒有早戀經曆,沒有校園霸淩出現過,放假還能自己掙學費。


    甚至在她癌症晚期時,還沒畢業的沈嘉,用盡一切辦法借了幾十萬,給她多吊了一年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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