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絕望裏像有層灰色的透明薄片覆蓋在眼前,便會覺得全世界都是灰的,看什麽都是一個模樣,沒有分毫不同。


    藺寒枝的少年時期就是這樣度過的,他活在自己的痛苦與絕望裏,在潮水中不停下墜,抓不住任何浮木,偶爾有,也隻是虛浮的氣泡,沒讓他抓著,便被刺破了,發出清脆的一聲“啵”。


    他麻木渾噩卻又凶性畢現,少年白楊似的脊背總是挺拔,卻沒人知道壓在那上麵的究竟有多少份量。


    但自從駕馭了第四十六把骨刃後,就很難有什麽還能令他覺得痛苦折磨了。


    異管員們大多知道藺家發生的事情,或是受過藺言與寧筱的恩惠,平素裏還是關心藺寒枝的,見人一身血腥氣地回來,也想過要關心一二,可每次他們剛一上前,藺寒枝就像是一隻恐懼人類的小獸,緊繃著全身肌肉用那雙桃花眼警惕地逼退來人,而後離開。


    一來二去,大家也都發現了藺寒枝的不好接近,沒再主動上前溝通。


    嶽遠時刻關注藺寒枝的動態,自然也知道這孩子著實過分孤僻了,便在藺寒枝再次申請單人任務時,提出要給他安排隊友,告誡他遲早要學會與人相處。


    當天,藺寒枝因為不滿這安排,雙臂環抱在嶽遠的局長辦公室內坐了一整天,就那麽直勾勾地盯著嶽遠看,看得嶽遠真差點兒就要屈服了。


    極其勉強才忍住了。


    一天後,藺寒枝見到了自己的新隊友——苗建業背著那把熟悉的苗刀湊過來的時候,藺寒枝就認出了他。


    因著借刀的那點情分,藺寒枝冷淡地對他點頭示意,至於隊友裏的另一人,便是有名的局花,一位長發及腰,皮膚瑩白如雪的苗疆蠱女,名叫月南星,性格十分高貴冷豔,也隻回以藺寒枝一個眼神示意。


    三人一起出了幾回任務,藺寒枝很快發現,這倆人默契度挺高,每次都能彼此拉一把。偶爾,任務結束後,兩人累極了,還會因為疲憊腦袋貼著腦袋地倒在一塊兒休息。


    藺寒枝對此的評價是:覺得這倆人挺不講究。


    直到一個月後,嶽遠問他和那夫妻倆相處得如何時,藺寒枝才明白過來苗建業與月南星竟然是一對夫妻,甚至還被嶽遠告知了他倆還有個好幾歲的女兒。


    而後,嶽遠罕見地對著藺寒枝嚴厲幾分,勒令他每天必須和隊友說夠五句話,並且寫在報告裏上交,否則就不讓他接任務。


    畢竟,藺寒枝再強,也是人,在戰鬥中,總有需要開口的時刻,若是和隊友間一直都沒有默契,也是個難題。


    而據苗建業說,藺寒枝在先前的一次戰鬥中,明明隻要開口說一句,月南星便可挪過去替他擋下身後攻擊,但他選擇一言不發,生生受了那鋒利的一下,被劃開的黑色作戰服間血腥氣氤氳。


    藺寒枝難得表現出一點少年氣來:“嶽叔,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說話。”


    他語調裏還帶著少年的稚嫩,正處於變聲的邊沿。


    “小枝,這是命令。”嶽遠冷酷無情地說。


    藺寒枝俊秀的眉宇蹙著,臉頰略微鼓起,十分犯難,但最後還是來到了分配給他們三人小隊的辦公室內。


    第一句:“早上好。”


    第二句:“吃了嗎?”


    苗建業與月南星同時抬頭看即將走到十一點的掛鍾,心想,這是問哪頓?


    “吃了什麽?”


    苗建業終於從這古怪的問話中反應過來,說:“早飯吃了包子油條,中飯還沒,午飯員工食堂聽說今天有醬爆茄子和紅燒排骨。”


    “嗯。”——第四句。


    “我也吃食堂。”第五句。


    苗建業沒想到還能等到藺寒枝主動與自己說話的時候,當下高興得還要多說幾句,於是主動挑起話題,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藺寒枝繼續接茬。


    苗建業:“……?”


    完成了任務的藺寒枝又惜字如金起來。


    當天,將自己今天說的話做成報告交上去時,藺寒枝明顯看到嶽遠臉都漲紅了,指著那個“嗯”字說,“這也能算一句話?”


    藺寒枝:“嗯。”


    嶽遠扶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腦袋平複血壓,心想,大爺的,老子單身多年,怎麽還能體驗一把被青春期孩子氣到腦溢血。


    他憤怒地將那張報告捏成團,重……輕飄飄砸在藺寒枝身上,道:“每句話必須超過十個字,並且,鑒於你敷衍工作的情況,以後每天必須說十句話。”


    嶽遠知道,心理谘詢之類,對於藺寒枝毫無作用,他也就隻聽得進去自己的話了。


    果然,藺寒枝撿起地上的紙團,丟進垃圾桶裏,又從嶽遠桌上抽出濕巾擦擦修長的手指,才老大不情願說:“好。”


    嘿,又是一個字。


    日子一天天過去,藺寒枝每天睜眼就是想今天說點什麽能湊夠十句話一百個字。


    如此一來二去間,竟還真和苗建業月南星聊出點話頭來,有一天,藺寒枝拿著紙筆重溫自己今天都說了些什麽時,發現自己那天竟然多說了一句話。


    嶽遠也發現了這點,當即往他辦公室裏多塞了幾個局裏有名的話癆,時間久了,話癆這玩意兒又會傳染,等嶽遠反應過來的時候,藺寒枝也變得話多了些。


    雖然隻是相對而言,但也是能與人正常溝通了。


    嶽遠覺得差不多,便叫停了這個任務。。


    開朗與陰鬱開始同時在藺寒枝身上並存,他能不板著臉地與人說幾句玩笑話,也會頂著“最強新人”的名號在深夜裏,蜷縮在臥室的床上忍受著愧疚與自我厭棄的折磨。


    再後來,他從少年長成了男人,這期間,又有無數的事情發生,很多親近的人,都沒了,比如苗建業與月南星,而他們留下的孩子,也就是苗玥,從那天起就成了藺寒枝的半個女兒。


    小孩子再乖巧,也總有倔強吵鬧的時刻,作為合格的半個爹,帶孩子時自然免不了要多說幾句,告訴孩子常識與社會規則等等。


    偶爾還得和苗玥爭執一下為什麽小孩一頓不能吃兩個獅子頭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短短三個月,藺寒枝就從一個冷漠酷哥變成了一個話癆奶爸。


    見識到此等改變的嶽遠:“……”


    偶爾,嶽遠會看著牽著小苗玥走路不停叨叨的藺寒枝想,現在,是真不會有人覺得藺寒枝不像他的雙親了。


    就是這孩子的嘴,現在可比他爸媽加起來都碎啊。嶽遠偶爾聽他說話,甚至會產生一種想捂住耳朵讓世界靜一靜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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