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不危險?”我倚在欄杆上問道。海伯利安已經被我們拋在了身後,成了一粒小星點,海伯利安的太陽位於左舷,那是一顆炫目的恆星。飛船聚變驅動器噴射出長達數公裏的等離子之尾,給人一種印象,就好像我們正穩穩地棲息在一根極高的藍色柱子上,讓人產生一種明顯的恐高效果——這種無依無靠地站在太空中的幻覺,造成了某種等同於恐高症的效果。直到那一刻,我終於發現自己對任何恐懼症都相當敏感。


    “如果密蔽場失效一秒鍾,”貝提克說,“在如此高的重力負荷和這麽高的速度下,我們會馬上死掉。在不在飛船裏都沒啥兩樣。”


    “那輻射呢?”我問。


    “力場當然會把宇宙輻射和有害的太陽輻射偏轉掉,”機器人說,“並把海伯利安太陽的各種輻射阻擋,讓我們盯著它看的時候不至於變瞎。除此之外,它允許可見光射進來,甚至讓它們變得更加漂亮。”


    “明白了。”我說道,但依舊心存懷疑,從欄杆邊走了回去。


    “三十秒後進入躍遷點。”飛船說。即便在這兒,聲音也好像是從半空中發出來的。


    伊妮婭坐在鋼琴長凳上,開始彈奏。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曲子,但是聽上去很古雅……也許,是首來自二十六世紀的曲子。


    我想,我曾希望飛船在進入傳送的時刻能說點什麽——比如說最後的倒計時,諸如此類——但是沒有任何公告。突然間,霍金驅動接管了聚變驅動的職責;發出短暫的嗡嗡聲,就好像是我的骨頭在叫喚;一陣可怕的眩暈襲遍我的全身——感覺肚子裏的東西全被翻了出來,沒有痛楚,但是嚴酷殘忍;然後,就在我領會這些感覺之前,它們全部消失了。


    太空也不見了。我說的太空,是指不到一秒鍾之前還在觀賞的景色——海伯利安璀璨的太陽,快速後退的星球小點,飛船邊上的炫目之光,在那眩光之下可見的幾顆明星,甚至我們曾經棲息的那根藍焰之柱——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真是難以形容。


    飛船依舊在那兒,蒙蒙地出現在我們的“頭頂和下方”,我們腳下的瞭望台看上去依舊實際存在——但是,那景象就仿佛沒有任何光線照射在它上麵。在我寫下這些話的當口,我意識到它們是多麽的荒謬——如果要看見什麽東西,必定得有反射光才行,可那效果真的像是我的眼睛罷工了一樣,它們直接獲取了飛船的“形狀”和“體積”的信息,光線仿佛被遺漏了。


    飛船外,宇宙收縮成船首的一個藍色球體,以及船尾翅翼後的紅色球體。我了解基本的科學知識,本以為會看到都卜勒效應,但是眼前的效應是錯誤的,因為之前在傳送進超光狀態前,我們並沒有達到光速,而現在,我們已經遠遠地超越了它,進入了霍金曲空。不管怎樣,那藍色和紅色的光圈——如果定睛凝視,我能在兩個球體中看到集簇的星辰——現在越發朝船頭和船尾移去,越發收縮成微小的顏色點。中間,那浩瀚的視界中,是……一片虛無。我說虛無,不是指漆黑一片。是指虛空。我的意思是當人試圖觀察一個盲點的時候,那種令人昏暈的無法看見的感覺。我是說一種極其強烈的虛無,它導致的眩暈幾乎馬上讓我作嘔起來,並猛烈拷打著我的身體係統,那烈度堪比幾秒鍾前腸子被瞬間扯出來的感覺。


    “我的天!”我咬牙說道,緊緊抓著欄杆,用力閉上眼睛。但根本就沒用。虛空依舊在那兒。在那一刻,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星際旅行者總是選擇冰凍沉眠了。


    可是,難以置信,不可思議的是,伊妮婭還在彈琴。那些音符歷歷在耳,如水晶般輕靈,仿佛被某種傳導媒介未作任何修飾地傳進了我的耳朵裏。即便閉上了雙眼,我依舊能看見貝提克站在門口,藍色的臉龐仰望著虛空。不,我意識到,他不再是藍色的了……在這兒,顏色不復存在。也不是黑色,不是白色,也不是灰色。我琢磨著,那些打娘胎出來就是瞎子的人,夢中的光和色,是不是就是這種瘋狂的樣子。


    “抵消作用。”飛船說。它的聲音和伊妮婭的鋼琴音符一樣帶著水晶般的輕靈。


    突然間,那虛空塌陷在了我自己身上,景象去而復返,船頭和船尾又重新出現了紅色和藍色的球體。片刻之內,船尾的藍色球體沿著船體一路遷移,就像一個炸麵圈穿過了一支記錄筆,最後和船首的紅色球體匯合,五顏六色的幾何體突然毫無徵兆地從船首的球體中射出,就像是從爾格中出現的飛行生物。我說“五顏六色的幾何體”,但這根本就無法描述那複雜的實體:分形形狀在脈動、盤繞、扭曲,穿越了那片虛空。螺旋形一點點長出附著著幾何體的穗狀物,捲曲盤繞,噴吐出同樣壯美的鈷藍色、血紅色的微小形狀。黃色的卵狀物射出脈衝星般的光芒。紫紅、靛青的螺旋線盤旋著越過我們,看上去就像是宇宙的dna。我“聽見”了這些顏色的聲音,它們就像是遠方的雷聲,就像是地平線外海浪的拍擊聲。


    我意識到,自己正張口呆望,於是轉身離開欄杆,想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女孩和機器人身上。分形宇宙的千顏萬色從他們身邊經過。伊妮婭依舊在平靜地彈奏,甚至當她抬起頭朝我和我身後的分形天空望去的時候,手指依舊在琴鍵上遊移。


    “也許我們該進去了。”我說,從口中發出的每一個詞音都獨自懸盪在空氣中,就像是樹枝上的冰淩。


    “太美妙了。”貝提克說,依舊抱著雙臂,目光聚焦在我們周圍的那一道道形狀上。他的皮膚又變回了藍色。


    伊妮婭停止演奏。也許她終於感覺到我的眩暈和恐懼,於是站起身,抓住我的手,領我進了飛船。瞭望台跟著我們一起縮了回來。船體重新恢復,我終於又能暢快地呼吸了。


    “有六天時間。”女孩說。我們正坐在墊著舒服墊子的全息井中。大家已經吃過東西,貝提克又從冰櫃中為我們拿了些水果飲料。大家坐在那兒說著話,我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是六天九小時二十七分。”飛船修正道。


    伊妮婭仰頭望著艙壁。“飛船,你可否安靜一會兒,除非有什麽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說,或者我們問你問題了。”


    “好的,伊妮婭……女士。”飛船應道。


    “六天,”女孩重複道,“我們得做好準備。”


    我嘬了一口飲料。“準備什麽?”


    “我覺得他們會在那兒等我們,所以我們得想想該如何通過帕瓦蒂星係,不讓他們阻攔我們去復興之矢。”


    我細細將孩子端詳了一番。她看上去很累,淋浴後,頭髮依舊披散著。聽了《詩篇》中關於“宣教的那個人”的描述,我一直期待的是一個非凡之人——一位穿著長袍的年輕彌賽亞,一個宣講秘語的神童。但是這個未成年人唯一的非凡之處,是她那雙極為清澈的黑色雙眼。“他們怎麽可能在那兒等我們?”我問,“超光通信已經失效好幾個世紀了,我們後麵的聖神飛船沒法像你的時代那樣提前發出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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