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記:


    .


    2001年6月12日……星期二……晴


    .


    自行車找親戚借到了,電線也接好了,像新的一樣。爸爸像孩子般表功表勞地給我炫耀是怎麽修的,我對這個簡單的問題沒多大興趣,敷衍地誇讚爸爸好手藝,並沒用心聽他說。台燈又重新亮起,可有些東西斷了就不再能恢複如初了。


    下午課間,陶然坐在樂為的位子上與東霞笑鬧,說著約飯、高考後去哪玩之類的。東霞嚷嚷著讓陶然請客,陶然談條件要東霞的照片留念,東霞推脫不給,讓陶然找我要。陶然沒接這茬,繼續與東霞掰扯,東霞依舊把我抬出來當擋箭牌。兩人說笑得開心,我坐在旁邊尷尬異常,心中無名火起,一怒之下丟下句:“你們小兩口聊得開心,無端把我扯進來做什麽?!”徑直走開。我不知道為何會突然那麽生氣,會如此強烈地想回避這場景,隻胸中憋悶無處抒發。陶然悻悻然離開,我直到快要上課才回到自己位子上。東霞一如既往以重重地關桌蓋、摔書本表達自己的憤怒。


    “你以後講話最好經過一下大腦!”憋了一節課後,東霞驀地拋出一句。


    “我哪句話得罪你了?”我想緩和下氣氛,明知故問。


    “你自己心裏清楚!”這句話幾乎是砸過來的。


    “我不記得了。”我習慣性地回嘴卻嘴軟,自己也覺得這搪塞得過於蒼白,沒有可信度。


    “你那麽罵我,太傷人了……”東霞未說完便伏案而泣。周圍人迅速把目光向我匯集,試圖八卦我們之間的糾葛,看我如何應對。麵對女生的眼淚,我也無計可施,隻好高高舉起書本,隔離眾人的目光。


    細想來,我的確有些過分,可當時我卻無法控製心中那頭猛獸橫衝直撞。我討厭自己是有理由的,我是父母肩上重重的包袱,給他們勒出道道血痕;我是隻刺蝟、是柄鋼刀利刃,所過之處割出處處傷口,傷的都是與自己貼心的人。無論是因我的幼稚或無意而為,結果大抵如此。都是朋友,能一起相處的時間本就不多了,不好好珍惜,還橫生什麽事端?還好,東霞認定我那句話是脫口而出沒經過大腦的,想來她隻是委屈,不會真的從心底恨我。真正的友情不會一帆風順,有波折才會更堅固。經得住時間和空間的考驗,吵架吵不散的才是真朋友,我相信我們是。


    漸漸地,我喜歡夜裏獨自一人回家,並不孤獨,與自己——另一個“我”交流感覺很好。她了解最真實的我,不會欺騙陷害我,在我試圖攪混水欺騙自己時,她總提醒我思考“真的是這樣嗎?”在無關痛癢的小問題上,她又會耍些小調皮。“她”也許應寫為“他”或“ta”,我不知道她的性別,隻是在沒人的時候她會冒出來陪我,與我鬥嘴,給我依靠。我是瘋了嗎?精神分裂?


    自行車再也不敢停在樓梯間裏了,老老實實把它鎖進車棚。院子裏那棵不知名的樹散下朵朵淡黃色的小花,鋪在地上薄薄一層,細細的花蕊浸潤著幽幽清香,每每進出車棚都能感受到它們的酥軟與香味。爸爸說那樹叫“冬青樹”,他卻把“冬”的音念成“凍”,以強調它四季常青,越凍越青。


    又是這一時節,該吃粽子了……


    .


    ————————————————————————————————————


    .


    向東霞道歉的話,我終究沒能說出口,卻給她看了這篇日記。日記空白處蜷縮著東霞幾行淡淡的鉛筆字跡:“後來想想,覺得也沒什麽可氣的。你當時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事實上我跟他隻是普通朋友,稱他為朋友,還是因為你。我想這些你應該知道的。其實喜歡一個人並沒錯,知道你選擇學業而放棄所謂的‘愛情’時,我真的很佩服你。既然選擇了放棄,就堅持到底,我相信你將來會生活得更好!”


    小時候看過一個“猴王變臉”的童話,講的是一個猴王登基管理一座猴山,用同一副臉孔與其他動物大王打交道,遇到了各種困難,遂向老祖宗孫悟空取經,學來了七十二變。回猴山後,猴王對不同對象變不同的臉,對虎王恭謙諂媚,對雞王兔王威嚴,對臣子、政敵、猴兵、百姓也皆有不同臉麵不同應對,在什麽山上唱什麽歌。漸漸地,猴王在動物界聲名鵲起,對各種事情的應對也遊刃有餘。直到有一天,猴王突然發現不知哪張臉才是真實的自己。對於讀這個故事時年歲尚小的我來說,猴王的可悲竟是那般熟悉而親切。


    “為人處世,需恭謙、忍讓,麵麵俱到,三思而後行。”父母的教誨讓我從小便熟知如何看長輩們眼色做一個乖孩子,說他們想聽的話,做他們想看到的事。我知道如何掩藏自己的真實想法,權衡利弊,讓渡自己的權利,讓周圍人滿意。我討厭人與人之間這樣的周旋,卻又無可奈何。漸漸地,我習慣了說言不由衷的話,那些謊言不知不覺織成一張縝密無形的網,死死網住無法呼吸的自己,讓我相信它們是真的。我終成了那可悲的猴王,弄丟了自己。


    自以為掩飾得好,不料卻是欲蓋彌彰,東霞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卻還在雲裏霧裏。


    許多年後,才知道院子裏那棵開小黃花、發出幽幽清香的常青樹不叫冬青,而叫女貞。我心中一直惦記著那隻會變臉的猴王,許多年後,回老家翻遍所有藏書,卻再也沒找到他的蹤跡。我曾一度懷疑那隻猴子並不存在,是我臆想出來安慰陪伴自己的,是我意識裏的又一個自我欺騙。直到前不久,萬能的網絡向我證明真的有那隻猴子,那個故事叫《猴王變形》,作者是鄭淵潔。


    .


    ————————————————————————————————————


    日記:


    .


    2001年6月15日……星期五……晴


    .


    中午,在去姥姥家吃飯的路上遇到丁靜和建國,他們打算去堤坡下新開的陶吧坐坐。那是縣城裏剛開業沒多久的唯一一家休閑陶藝作坊,提供陶藝製作的材料和工具,還有一些小零食,可以直接買陶藝成品也可以自行製作。店臨著鬧市街麵,招牌和裝修中規中矩,不算很有情調,勝在業態新穎,縣城獨一份倒也吸引了不少年輕人。望著他倆進店的背影,我不免有些惋惜舅舅沒采納我開根藝店的意見,一邊出售根藝盆景,一邊搞製作,多好的事。往後娛樂休閑消費將是消費發展的新趨勢,高雅與複古也將是潮流走向之必然,雖然萬事開頭難,但隻有創新、占盡先機才能好處獨享啊!我自比懷才不遇的賈誼,空有好想法無人賞識、無處實踐。


    說了好久的約飯,終於在今天落地了。我、東霞、藝婷、莫淩波和樂為這幾個老早喊約飯的核心人物是跑不了的。施萊特最近常叫我和東霞去看他打場子(也就是踢球),自然他也成了約飯成員之一。從下午開始,所有人都興奮得不行,還沒到飯點,就計劃著要去哪家店吃什麽。好不容易熬到放學,約好的六人一齊出學校去下館子,路遇金燕,便也一起叫上了。年輕人一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沒個完。


    看了幾家店,根據經濟狀況,最後選了家小炒館子入座。席間,大家暢想著不久的將來各自考上理想的大學,有個美好的前程,相互說著“苟富貴,勿相忘”。所有人麵前都滿上了啤酒,莫淩波覺得開心,想來點白的,被藝婷笑話道:“就你那點酒量,還沒喝臉就紅了,到時候喝倒了可沒人扛你回去,你就隻能露宿街頭了哈!”樂為和施萊特隨即起身給莫淩波敬酒,大有猛灌他的意思。他見勢不妙,趕緊打消了喝白酒的念頭,趕緊端起啤酒杯應對。勸酒、說笑,氣氛熱鬧融洽。推杯換盞,敬酒、推脫,酒桌上那套一樣不少,有些江湖氣,不過終究還是蓋不住學生氣。不知誰突然說起看見蔣天樂和鄧慧蘭在教室裏的親密行為,眾人皆不滿,七嘴八舌道:“他們太過了!也不避諱……”


    “嗯嗯,二人世界的甜蜜也沒必要公之於眾啊,看了會長針眼的。唉!”


    “獨樂樂,眾樂樂,孰樂?”


    “當然是‘眾樂樂’了!哈哈哈哈……”


    “來!眾樂樂,喝一起!”眾人舉杯。


    施萊特的兄弟在隔壁桌喝酒,邀他過去。他去打了個招呼,說了幾句,別人遞給他兩支煙,他熟稔地把煙夾在耳朵上回到我們桌。眾女生笑話他是個“老江湖”,一副痞子樣,他也不惱,搖著頭耍俏皮道:“我等我的輕舞飛揚!”眾女生皆作勢要嘔,給他個白眼。


    席罷,大家興致頗高,提議找個地方坐坐、散散酒氣再回去。沿路逛逛小店,我打算順道買副耳機,施萊特一副經驗十足的樣子,大包大攬地讓我跟他走,說他知道哪家的貨好,哪家老板不會多宰他錢。果然,穿梭於各小店間,總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帶我到一個不起眼的小門麵,熟練地指著一小截櫃台裏放著的幾副耳機讓老板拿出來給我試。老板也是他熟人,拿出耳機,不講貨的事也不談價,直問施萊特:“你什麽時候考試啊?最近成績怎麽樣啊?要考個好大學啊!”他一貫糊弄地笑笑,隨便哼哈兩句,顯然對於這類不走心、場麵話似的關心他應付得遊刃有餘。


    行至堤坡下的陶吧,有意進去坐坐的眾人被最低人均消費勸退,轉而選擇了零消費的堤腳。今夜涼爽有風,月光如炬,沒什麽蚊子。選一處沒什麽人往來的堤腳,背靠綠茵植絨的堤坡,麵臨波光粼粼的一潭湖水,湖對岸燈火如豆,倒影湖麵,在濃鬱的藍黑背景下,金銀紅橘黃五色油彩閃爍跳動。不遠處岸邊幾行高聳的楊樹在風的鼓動下,用葉子為我們伴奏,沙沙嗦嗦,沙沙嗦嗦,沒什麽比這更愜意的了。


    起初,我們隻是坐著聊聊天,藝婷打開了單放,裏麵放的是施萊特剛買的羽泉專輯,於是跟著輕輕低吟、哼唱,漸漸大家放開了,不管是否走音跑調,都大聲唱起來。無論什麽歌,獨唱、合唱、伴奏、和聲,所有人隨意發揮地唱,對著湖大喊,開心地笑,傻傻地鬧,似乎心中壓抑的一切能通過聲音發泄出去。我們自覺成了歌詞裏的人:“雪夜\/街頭\/路燈下,幾個朋友,閉著眼\/仰著頭\/嚐著雪花,我們都是愛浪漫的人,用瞬間的領悟驅趕一生的哀愁,我們是愛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輕的夜裏,別無他求。我們都是愛浪漫的人,用片刻的幻想築起心靈的閣樓,我們是愛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輕的夜裏,品嚐著\/彼此的擁有。”


    藝婷唱嗨了,拽起身邊的金燕一齊跳舞。先前最靦腆的莫淩波,唱到後來欲罷不能,沒人能止得住他。施萊特摩挲著之前別人給他的夾在耳朵上的煙,反複放在鼻子前聞聞又叼在嘴邊,不抽,越發痞子樣了。東霞想奪過他手上的煙毀掉,他跑著躲,東霞打鬧著追,眾女生幫著東霞懟施萊特,說他是個痞子貨,他又油膩地回說他要等他的輕舞飛揚。這次連男生們也看不下去,所有人一齊“噓”他。東霞終於得手,毀了那煙,施萊特無奈地悻悻撓頭,再次加入唱歌的隊伍。


    我們這最簡單的舞會打破夜的深寂,讓它隨我們一起躁動。可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眼看校園門禁時間將近,無論大家多麽不舍,都隻能各自散去,回學校的回學校,回家的回家。我分腿叉坐在施萊特的自行車後座上,他送我回家。想起小時候爸爸騎車我也是這麽坐在後麵,便順嘴一說,施萊特倒是會順杆爬,張口就是:“那我當你爸吧!”,“你想死吧!”我自然搶白回去,他後背也少不了挨上一拳頭。


    散了,無論有多不舍,都不得不散。散了,心裏一下子空蕩蕩的,回到沒人的冷冷清清的家,與剛才的熱鬧一比,越發覺得感傷起來。好久沒有那麽放鬆、沒有那麽開懷大笑過了,物極必反,現在的感傷也是必然的,這便是我為了不散而不喜聚的原因吧。洗澡,睡覺,躺在床上,把剛找施萊特借的磁帶放進單放,戴上耳機,耳邊響起羽泉的歌,仿佛聚會還在繼續。


    .


    2001年6月18日……星期一……晴轉雨


    .


    下午課後打掃完教室,隨便去食堂買了個餅充當晚飯,以免回教室太早碰到正在膩歪的班頭和班嫂,我便拿著餅去大操場看球了。很巧,施萊特也在場上。不知是不是有女生看自己踢球很有麵子,他在場中間一麵衝我揮手,一麵得意地朝一同踢球的男生們往我的方向示意,然後繼續踢球。他踢球很懶散,經常站在那觀望等球過來。有女生看球不應該好好表現不讓自己丟麵子麽?看來我這個被他稱為“兄弟”的女生,對他來說沒有表現的動力。


    餅吃得差不多了,我打算起身離開,他卻朝我跑來。我直言以告:“看你踢球真沒勁,一點也不激烈,總在中後場晃,跑動也不怎麽積極,遠遠地跟在球後麵擺尾。”


    “還可以吧,場子大了,激烈場麵肯定少。我是後衛,又不是前鋒,不用在前麵跑。”見我不懂球,他細心給我解釋:“而且我必須在球後麵跑,我在球前麵等著,很容易就形成越位了!”


    作為足球門外漢,我對這些規則和技術要點一竅不通,但直覺告訴我他在胡謅,於是一臉狐疑地看著他,等他仔細給我講解什麽是越位以及如何判罰。他唾沫橫飛講了一陣,我仍聽得雲裏霧裏,最後放棄技術細節,問他:“你們踢球的互相都認識麽?”


    “不認識啊。一夥男生原本不認識,因為有足球這個共同話題聚在一起,慢慢玩著就都認識、熟悉了。”他答。


    “嗯,挺好,我就挺羨慕你們男生交朋友的這種自由,隨性……”我若有所思道。


    “嗯,聚在一起焦點要不是球而是錢或者其他的,那就糟了。哈哈哈哈……”他說完自顧自地大笑起來,我的腦回路還沒找到笑點在哪。


    晚自習前,老班到教室巡查一番後,站上講台嚴肅地說:“最近班上風氣有些不正,有上課講話的,有布置了作業不寫不交的,有逃課去校外網吧打遊戲的!我才知道,班上還有幹部帶頭……”說到這裏他主動以咳嗽替換了那個詞,而此時我們默契地哄堂大笑,笑聲掩蓋了他清嗓子的聲音。我們笑是原以為他開明,知道了班頭和班嫂的事不製止,誰知道這事他今天才知道。


    待笑聲過後,老班清了清嗓子繼續說:“真是把老子嚇了一大跳!”說到這裏,我們又是大笑。他離婚的事,全班早知道了,但大家都不以為意,而班頭和班嫂的事恨不得有幾百年了,他今天才知道,他的反應居然是嚇了一大跳,這對比真有些諷刺。


    “不要覺得隻剩最後幾天了就鬆懈了,要你們放鬆不是要你們失了規矩!該整的風還是要整一整的,不然最後這段時間讓你們這麽爛下去,你們就完了!”老班繼續發飆,於是在老班棒打鴛鴦的主旨下座位發生了大調整:班頭和班嫂分開了,此前與老班吵了一通並被姑息了的蔣天樂也被勒令與鄧慧蘭分開。施萊特調到原蔣天樂的位子,蔣天樂去了原建國處,建國坐到班頭原來的位子,班頭去與江豐坐一排。調動後,莫淩波一個人坐在我們後排,楊晨想在最後時間衝個刺,於是借這個“官方”調座位的機會,申請了與莫淩波互換位子。


    這次座位調動,我們這個縮在教室角落的小團體莫名成了受影響最大的人。東霞撕了幾張卷子,用剪刀剪得很碎很碎,把不高興擺在臉上。東霞說這段日子是她一直以來最快樂的日子,她永遠不會忘,特別是那個周五的夜晚。藝婷意興闌珊地翻著練習冊,嘴裏小聲抱怨著“事真多!”我臉上照例習慣性地掛著笑——老班整頓風紀沒錯,楊晨想一個人靜靜地學習也沒錯,人家剛搬來我們就擺臉色,難免會覺得我們是針對他。隻是我的笑容裏苦笑成分居多,熱情歡迎終難發自內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二十年前的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心若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心若詩並收藏二十年前的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