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鴻長際一係,水天煙朧一色。碧水輕拍堤岸,楊柳枯蕭,時雨濛濛。一係孤舟汀岸,蓬糙卷茅歌泣。


    煙雨江上,人舟獨立。泊頭渡口,隱約見得瘦削身影攏於薄霧,暗紫氅衣飄蕭,青墨袍擺陳古,黃衣陳累斑駁。蕭瑟秋風微揚,瘦骨嶙峋淩立,人於丹青畫中,卻已令番天地。


    “王爺?”


    單薄雙肩骨立,卻獨撐重巒八載,京畿五服,廟堂江湖,孰人不識江郎才俊?但見男子回首,佩玖連忙行禮,眼角瞥見對方發鬂一縷銀絲,心頭不由一刺。


    “靖王啊······”


    三日之前,大殿之上,龍袍玄烈的帝王望著呈上的女子屍身,凝視跪於階下的王侯,幽幽而嘆:“你果不曾讓朕失望······”


    “得陛下賞識,為臣之所幸。”鄙夷寒眸有如柄柄薄刃,將今朝所餘最後一位國戚牢牢釘於冰冷琉璃磚石,一如當日洞穿女子心口之刃,“既為臣子,以效犬馬實為分內之事,良臣不受無功之祿,臣弟惶恐,不敢領懷陛下恩賜,以正我朝剛阿之風。”


    “剛阿之風,說得好。”正凜之言如刻刑銘之鼎,金聲玉振,字字璣珠,江勝撫掌贊道,“一琴一鶴,克己奉公,方為我朝肱股。當今朝中不乏秉持不公之人,今後可要當心著些。結黨營私收受賄賂者,一併按律論處。”


    群臣之中頓時有人麵露慘色,紛紛將目光盯向江珩,滿麵憎惡——一個連陛下身畔犬馬都不及的卑賤庶子,一身髒血汙濁,卻又於朝堂之上講什麽正廉,當真妄論是非,顛倒黑白。不提還好,此番一提,凡依陛下雷行之風,定是要徹查到底了。


    “薑朝荒yin,惹四方飢貧。開國之初,朕曾扳聖諭,親令戶部賑災。”果不其然,俯瞰眾人神情變化,江勝心下瞭然,寒聲道,“半載已過,本想飢亂已平,可朕上次出宮封禪,卻見農耕荒廢,餓殍遍野,試問國庫大筆錢糧賑濟,到了百姓手裏,為何隻餘清湯寡水?尚書大人······”


    “陛、陛下······”戶部尚書“撲通”一聲跪下,顫顫發抖,汗濕重衣,“臣該死,臣無能。貪墨之事臣一定查清,還請陛下寬恕!”


    “罷了,”江勝卻是揮了揮手,“尚書大人雖為我朝元臣,德高望重,但年事已高,不勝乏累。清查一事,便不勞愛卿費心了。”


    “人老了,有些癥結,便未免疏忽了。”鷹隼般的眼眸銳燦明亮,轉而盯向跪於正中的江珩,“既然戶部隸下十二司為靖王管轄,此事便交由靖王吧!”


    “陛下,”江珩拱手作揖,“屠滅魔教之時,臣受創尤甚。徹查貪墨之事恐力不從心。今日登朝,實為辭行而來。”


    “臣淡漠慵疏,不議國政,難禦湖海,沽名釣譽,願辭重巒禦史之職,以正國法綱紀。”他俯下身,伏地叩拜,行止恭凜,言辭懇切,“臣鬥膽請命,望陛下成全。”


    朝堂一片靜默,眾臣皆拭目以待,這個吃了膽子的皇室眷故於抗旨後會作何下場。其他皇子前車之鑑擺在那裏,為匡扶大業做盡骯髒,既為一朝把柄,也為江湖大患,他這個十三王爺,怕是做不久了。


    “若是朕不肯呢?”


    意料之中,沉冷聲音於頭頂震響,帝王心中不悅,“禦史執掌監察,於國於朝舉足輕重,舍弟走了,誰來接掌,重巒一閣當做何故?朕不允!”


    “若本王定要辭官呢?”此般逆旨,當真亙古無有,但見江珩起身直視江勝,麵目冷然,“重巒傾覆又有何妨,陛下此前之舉,怕是早就心有此意了吧?”


    “來人!”


    語罷轉身欲走,徒聽身後一聲斷叱,立有無數守衛湧閃殿中,將一襲蟒袍的親王重重圍在當中。


    “兵戎不殘手足,鬩牆不為殊途。皇兄如此大動幹戈,當真是要兵戎相見。”唇啟輕蔑,復又緊抿一線,舒俊含愁,意味長遠,唇角旖旎蜿蜒,終至無痕,便是那抹淡漠的風致,足令萬千華年駐留,韶光迴轉,“同室但存僚幕,釁起何為操戈。江氏徒起襤褸,百年方有此等基業。皇兄初臨大統,江家百年訓誡,便就此忘得幹淨了?”


    “朕乃萬乘!”


    重重拍上龍案,“啪”的一聲,青玉鎏金磚石於數十年功力下猛然斷為兩截,碎屑逸揚微塵,尺布鬥粟,何奈煮豆燃萁,“朕是君,你是臣!朕為一國之尊,朕之所言便是天道國法,何由你於此妄議孰非功過?


    “構陷龍輿,罪同欺君!”未想這個最為卑賤的庶弟竟對自己如此讕言相譏,江勝勃然大怒,“是非之言,你當不起!”


    群臣皆噤若寒蟬。滄延開國不足一載,自於棲鳳台祈封萬載,麵前的君主還是頭次這般動怒,未想一向陰鷙毒辣的帝王,惱火起來直如泰山崩徹,殿上一時鴉雀無聲,皆屏息看向隨時會被禁軍撕得粉碎的靖安王。


    “看來皇兄,果然是怕放虎歸山。”玄衣兵甲堆砌而來,層層疊疊合攏殿外最後一縷天光,不見曜日棲雲,寒雨欲來。言辭相激,玉律金科的帝王終是撕毀偽善假麵,江珩輕笑莞爾,“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若臣弟如此,皇兄總該放過我這個不爭氣的庶弟了吧?”


    “玄黃為證,滄海為誓,江氏世尹,於此血誓,有生之年,再不踏入帝京一步!若存悖逆,下場同此!”


    語罷掏出短匕,左手持握,於右臂之上狠狠一劃,頃刻皮肉勾翻,鮮血淋漓!


    滿朝文武百官,內侍舍人,皆無聲輕呼。那一劍傷口尤深,實已割斷筋脈,但看那齊齊斷裂的大筋□□在外的慘狀,便知那一條寫字舞劍的手臂從此便是廢了。


    “傳人已故,右臂已殘,從今往後,世上再無淩霄劍法。”驚嘆隻是一瞬,殿上立即恢復如常靜默,從未有人悵惘,從未有人痛惜,正如二十餘載的人生,從未存於廣眾之下,吐納本該屬於自己的存粹。仿佛本就是那份骯髒,縱萬劫不復,又能奈何,“如此,皇兄總該心安了吧?”


    “留一隻手,我好撫瑟。”


    回眸,最後望了眼安詳臥於階下的女子。麵容盡毀,血唇皸裂,偶有完好的凝脂肌膚尤帶毫無血色的蒼白。本是猙獰,而那再不會對自己馴順恭從的殘麵,卻笑得平和而靜好。


    或爛漫,或幽淒,或冰冷,或憎恨······窮其一生,她都不曾斬斷那一絲牽線。無法釋懷的萬千情愫,終是於彌留的一刻徹底放下,再不為他欣喜,為他傷累。


    而他,卻連她闔目的一瞬,也未有絲毫的挽留。


    躑躅謝春泥,淩霄攀夏木。你我永世,再不復見。


    以你半生,換我永世情殤。這便是你對我最為快意的懲戒吧?


    廿載窮年,夜漏更殘。每個孤枕難眠的夜晚,都是最為刻骨銘心的折磨。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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