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安張了好幾次嘴,還是說不出話,哪怕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葉敏凝視著她驚惶的臉,微微一笑:“南安,我是媽媽。”


    雖然是笑著,但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就像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語氣也帶著一種極易察覺的冷淡,跟她和蕭倦說笑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南安雙手交疊,坐得端正筆直,暗暗咽下一口唾沫,一顆心飛速往下墜落。


    在阮北寧鼓勵的目光下,她捏緊自己的手指,努力調整好呼吸,如同牙牙學語的稚童,嘴唇輕輕翕動,眼睛也慢慢看向那個在生命裏缺席了十幾年的人。


    “媽媽。”


    漫長的沉默過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有點沙啞,不帶一絲感情。


    ☆、舊事


    對於葉敏這個名字,南安並不陌生,她和阮北寧每個月收到的匯款單上都有一個這樣的簽名,但對於葉敏這個人,大概隻有住在城西老居民樓裏的人們還有點印象。


    雜貨鋪老闆的女兒,聰明漂亮有手段,十九歲就嫁給了當時薪資頗高的消防員阮明昭,二十歲那年生下一個兒子,次年又有了女兒,二十五歲喪夫,然後火速改嫁,移民英國。


    短短幾年時間,這個過分美麗的小鎮姑娘的生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年幼時便時常有人誇她容貌出眾,是隻金鳳凰,註定要張開翅膀往外飛的,長大後又有人說,她這樣的人,嫁一個五大三粗的消防員,實在是委屈了。


    在這樣的議論聲中,她憑著一股倔勁嫁得義無反顧,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街坊四鄰的女人提起她,沒有不艷羨的。


    可是到了南安出生的那一年,這段婚姻的弊端一一浮現,她費盡心力維持的幸福土崩瓦解,周圍的艷羨目光也漸漸變成幸災樂禍的嘲諷。


    緊接著,父母雙雙離世,阮明昭也因公殉職,她沒有一點猶豫,走得幹脆利落,倒真像旁人說的那樣,鼓著勁就乘風飛遠了。


    出國十幾年,葉敏一直被丈夫捧在手心嗬護著,生活富足無憂,錦城的閑言碎語吹不到大洋彼岸,兒女的生活也完全可以靠錢解決,她的後半生完全算得上順心遂意了。


    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會回到這座偏僻的小城。


    接到兒子打來的那通電話時,她正跟丈夫在芬蘭滑雪。


    穿著厚厚的滑雪服站在咖啡廳的角落裏休息,聽見兒子陌生的聲音,聽見他提及的那個名字,她有片刻的茫然,很快,雪白的腮邊就凝了一滴淚。


    他說,我希望您能回來看看南安,她現在很不好。


    南安,是她的女兒,一個從出生起就註定不會被愛的孩子。


    淡淡的咖啡香氣氤氳開來,撲在臉上,模糊了視線,葉敏輕輕掛斷了電話。


    眨一眨眼睛,立刻換上一臉溫婉的笑容,她朝丈夫寬厚的肩膀倚過去,跟他談論咖啡應該怎樣搭配茶點,又討教了滑雪的要領,手裏的咖啡卻再沒嚐過一口。


    晚上回到酒店,她怎麽也睡不著,索性起身倒了杯紅酒,站在窗前一口一口喝完,心裏思緒萬千。


    也不知站了多久,等葉敏回過神,天已經蒙蒙亮了,丈夫準點醒來,拿了薄毯披在她肩上,她回過頭,雙目瀲灩著醉人的水光,到底還是開了口,提出要回國。


    決定得很倉促,她隻拎了一個小皮箱就隻身回來了。


    回來了,才知道心口缺了什麽。


    兒子性格溫和端方,像極了亡夫,這些年獨自照顧妹妹,全然不用她操心,加上幼時由她帶過幾年,見了麵也不至於太生分。


    可是女兒,十月懷胎,含淚咬牙生下來的女兒,好像已經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了。


    葉敏離開的時候,南安還不到三歲,縱然對她有那麽一點點印象,也早就被漫長的歲月給稀釋幹淨了。她本來也沒抱什麽期待,想著過得去就好了,可真的見了麵,聽見女兒清清冷冷的聲音,還是忍不住心口發酸。


    在家裏住了幾天,葉敏和南安之間始終都是淡淡的,吃飯的時候阮北寧主動找話題聊,葉敏時不時還會附和兩句,南安卻隻顧著埋頭吃飯,從來沒搭過腔。


    幾次下來,飯桌上就隻剩下碗筷輕碰的聲音,清脆而冷淡,沒有一丁點能熱鬧起來的餘地。


    天氣一冷,人就開始犯懶,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連早上晨跑的時間都推遲了的阮北寧這天特地起了個大早,約了桑嬈出去看電影,家裏就隻剩下葉敏和南安兩個人。


    南安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來,一下樓就看見母親等在餐桌前,桌上四菜一湯伴著兩碗白米飯,正冒著微弱的熱氣。


    她洗漱完畢,坐下來一粒粒數米飯,故意繃著臉,不肯開口問一問阮北寧的去向。


    葉敏慢條斯理地喝著湯,手裏的勺子一下一下刮著碗邊,低頭默默凝視著女兒烏黑的發頂,一雙妙目被熱氣熏得有些氤氳。


    她許久不曾下廚做飯,湯裏的鹽放重了,喝下去舌根微微有些發苦,一路苦到了心尖上。


    “我吃完了,你慢慢吃。”南安吃了一小碗飯就放下筷子,拉開椅子往樓上去。


    葉敏這才推開手裏的湯碗,抽出紙巾按按唇角,輕咳了一聲:“南安,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南安停在樓梯邊,手指細細摩挲著扶手頂端的木圓球,明明有無數個理由可以拒絕,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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