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知道我去見過莫雲澤,否則不會如此失態。我早該料到的,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視線,我真是太自作聰明了,以為可以掩人耳目。我不告訴他是不想他誤解,因為我知道他是個多疑的人,而我隻是去看看自己重病纏身的堂兄,這有什麽不可以的。所以我幹脆不打算偷偷橫摸的了,早上醒來,我稍稍收抬了下,特意打電話要阿江開車過來接我,阿江問我去哪裏,我說:“去見一個戴口罩的怪物。”


    我相信不到十分鍾,費雨橋就會知道我去哪裏。他大概不知道,其實我一次都未曾見到過莫雲澤,去了三次都被他拒見。他果然是恨我,他一定是很愛我,所以才這麽恨我。這大約是我有勇氣一次次去碰壁的原因吧,我感覺我都有點厚顏無恥了。


    療養院地處城郊,建在-片坡地上,環境很好,白牆青瓦的宅院掩映在一片蒼翠的竹林中,風起時颯颯有聲。舉日望去,但見竹浪滔滔,連綿起伏著,浮躁的心頓時安靜下來。我喜歡那些珠子,被莫雲澤拒見後我就在療養院後山的竹林中徘徊,幽僻的小徑蜿蜒向上通向竹林深處,我從未在小徑上遇到過別的行人,仿佛那條路從未有人走過。這次我仍然沒有見到莫雲澤,不過不是被他拒見,而是被護士告知,“莫先生去後山散步了。”


    我狂喜……


    已經是冬天了,後山的風很冷,但因為有薄霧的緣故,空氣非常清新。我從不知道竹子的香味這麽好聞,直沁人心脾。


    竹林中的小徑是那種碎石鋪成的路,有些濕,走在上麵稍不小心就會滑倒。還好我穿的平底鞋,不然要走上山還真有些吃力。聽護士說,莫雲澤每天都會步行到後山呼吸新鮮空氣,身體狀況不好時需要藉助輪椅,稍微好點就拄拐杖。


    “他今天是拄的拐杖。”護士好心地跟我透露。這個小護士很招人喜歡,臉上的小雀斑讓她平添了幾分可愛,說話輕輕的、柔柔的,笑起來眼睛眯成了彎月。


    她是莫雲澤的貼身護士。來過幾次跟她有些熟了,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我感覺莫雲澤在這裏是個很受歡迎的人,“他很慷慨,經常送我們禮物”,每個人都這麽跟我說。這家私人療養院費甩昂貴,服務是很不錯的,每位病人都配有專門的醫生和護士,非尋常人可以入住。小護士偷偷跟我說,“住在這裏的都是有身份的。”因此這裏的私密性很好,外人要來探視需通過幾道關卡,還得經過本人同意,所以我至今無緣見到莫雲澤,因為他不同意見我。


    小護士解釋說“莫先生人很好的,就是脾氣有點怪,不喜歡被人打攪。”


    在小護士的形容裏,莫雲澤大多數時候希望一個人獨處,即便身體虛弱行動不便,他也甚少要人幫忙攙扶或推輪椅,他似乎對每個人都很友善,但又分明為自己築起一道無形的牆,沒人可以真正親近他。他今天是拄著拐杖上山的,看來他今天的身體狀況不錯。


    “你運氣很好,他今天一個人,你或許可咀以碰上他。”小護士跟我暗示,如果在散步時碰上,那就不受療養院條條框框的限製了。


    我走得有些急,沒走多遠就氣喘籲籲的了,越往深處走,霧氣越重,我頭髮都是濕漉漉的了,發梢上凝結著品瑩的露珠。


    山並不高,跟梅苑的後山差不多,隻是因為山路過於蜿蜒,不斷地上坡和下坡,所以顯得路途很遙遠,兜兜轉轉地在迷霧中穿行,不知道何時是個頭。終於,自我跌跌撞撞地爬過一個高坡時,忽然看到前方另一個高坡上迎風而立站著個人,雖然隻是個模糊的人影,但我知道是他,就是他!一顆心頓時蹦到了嗓子眼,我唯恐驚擾到他,屏住呼吸下了坡,走過一段平地,又上坡……盡管我的動作很輕,當我終於爬上了這個坡,我的喘氣聲還是驚動了他,他警覺地側了側身子,“誰?”


    我嚇得趕緊停住腳步,“是,是我,四月。”


    他條件反she地馬上又轉過身背對著我,身子變得僵滯。拄著拐杖的右手輕微地發抖,“你……你來幹什麽?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他即便克製著,我仍聽出他聲音裏的激動,雖然這種激動更多的是慍怒。


    我更激動,大口地呼著氣,因為是冬天,那吐出來的霧氣都是白色的。我抹了把臉,滿手都是淚,試圖繼續向他移動腳步,“雲澤,我隻是想看看你,我沒有別的意思……”


    “別過來!”他喝止我靠近的腳步,“你還來幹什麽,看我死沒死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令人生畏的冷酷和威嚴。


    “不,雲澤,你別這麽對我,三年了,我天天在夢裏夢到你,你每次都是用背影對著我,現在依然是這樣……好吧,你這樣背對著我也可以,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就是別趕我走,讓我在你身邊待會兒,就一會兒……”我央求著,山頂的風很大,我感覺整個人都被風吹透了,可是沒有語言能形容我此刻的激動和幸福,能見到他,哪怕是個背影,我亦覺得是莫大的幸福。


    而眼前的他,迎風而立站在竹林之巔,穿著件淺灰色的長大衣,大衣的衣角和腰帶在風中撲撲地飛,消瘦的背影依然挺得筆直,那種傲然獨立的超然氣質令身邊的竹林


    亦為他折腰,隨風朝著他的方向撲倒,揚起,又撲倒。


    天地間仿佛就剩了他一人,頭頂上是烏雲沉沉的蒼穹,腳下是枯糙叢生的大地。這世間,我從未見過這樣一個男子,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以如此脫俗的姿態屹立於塵世的邊緣,他不用迎著太陽,依然光芒萬丈。


    “你,你怎麽不說話?”大約是不見我出聲,他試探地又側了下身子,但臉始終沒有轉過來的意思。而且他很靈敏,仿佛嗅到了什麽,“你在哭?”


    我吸了吸鼻子,“我沒哭,我隻是太高興,能見著你真是太不容易了。雲澤,你為什麽不肯見我,因為你的臉嗎?阿森說你現在停藥拒絕治療,你這是何苦呢,為什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隻要你能好好地活著,健健康康地活著,我就覺得自己還不至於一無所有,這世間還有值得我活下去的理由,你明不明白?”


    “那你告訴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麽?你已嫁為人妻,我娶了個我看都不願多看一眼的女人,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除了這張死人臉,我一無所有。我被莫家的人榨幹了最後一滴血汗,我已經一無是處,沒有人值得我愛,也沒有人愛我,我活著還能幹什麽?除了等死,我還能幹什麽。”這麽說著,他用拐柱不斷敲打著地麵,顯得異常激動。但他就是不肯轉過臉來麵對我,他寧願迎著凜洌的寒風也不願意麵對我。


    三年來。我無數次臆想過與他的重逢,我想過在無數種情況下。可就是沒想到真正的相逢竟跟夢境如此相似,他佇立在霧的那端,不肯靠近我,也不許我靠近,就那麽與我隔空相望,冷冷地相望。仿佛我一靠近,這個夢就會碎掉,我們之間的一切亦會化為虛無。在夢裏我從未清楚地看到過他的臉,現實是,我仍然看不到他的臉,他以背影與我沉默相對。三年前決然離去,如今再相見我以為他會對我歇斯底裏,我以為他會恨透了我,我以為他會以激烈的言辭向我宣洩,我以為他會揮起手中的拐杖敲碎我,詛咒我。可是這一切通通沒有發生,他隻是背對著我,站在風裏黯然神傷,無語問蒼天,就仿佛這是一場落幕了的戲,沒有台詞,沒有情節,戲的劇終就是眼前這般哀慟沉默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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