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藤的臉色變了又變,似乎忍了又忍才嘆氣,道:「你的身體若是能如你嘴巴這麽利索,命又當真能如鳳凰涅盤就好了。」


    他這麽示弱我頗有一些意外,坦白地講,宮藤是一個心狠手辣,睚眥必報的人,但是他對我倒似乎還算相當的容讓。


    王爺微垂眼簾,似乎想了一下,才抬起頭道:「現如今輪到我出題了。」


    第九章


    宮藤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王爺微笑道:「很多年前日本有一位東渡的中國僧人,人稱一寧禪師,他曾經有四句偈語:橫行一世,佛祖欽氣,箭既離弦,虛空落地。請問,何解?」


    宮藤的臉色變得大為難看,我頗有一些不解,這四句偈語並不難解,為何宮藤神色大變。


    隻聽宮藤冷冷地道:「人人都說我是一個中國通,沒想到王爺對扶桑的內情了若如指掌,遠非一個通字可以一概而論的。」


    王爺仍然微笑淡定,道:「宮藤謬讚了,我隻是略知一些皮毛,所以才向宮藤請教。」


    宮藤仰望著天隔了許久,才轉頭看向王爺淡淡地道:「即便我告知了你,你也未必能到達婆娑海。」


    王爺修長的手指拂了拂衣袖,淡定地微笑道:「若是宮藤不願告知,直承落敗也無妨,隻是一,你要將一郎毫髮無損的送回,二隻要有我亦非旗號在的地方,你要聞風相避百裏地,如何?」宮藤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神態自若的王爺,良久才緩緩地道:「一寧禪師創立法派,為扶桑二十四佛法流派之一,宮藤家族……就是法派弟子,這四句偈語是他一寧禪師臨終前,對他創立的無上心法的歸結。」


    十六王爺聽到此處,與我一樣恍然大悟,心情大悅,用摺扇敲打著掌心笑道:「宮藤,你若捨不得把你家無上心法交出,承認落敗也無妨,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敗給我十五哥。」


    宮藤臉色變了又變,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道:「中原武林中即是才子,又是武林高手的唯有陳清秋,你隻要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陳清秋?」


    場上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麵不改色地道:「不是!」


    宮藤似乎微微鬆了一口氣,我卻下意識地感覺王爺似也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口中微有苦澀,耳中聽到宮藤道:「好,亦非,你過來,我隻能告知你一人。」


    安寧叫道:「你要說,就快說,做什麽叫我十五哥過去,你想暗算他不成?」


    宮藤冷笑了一聲,王爺微笑道:「扶桑人最重言諾,更何況宮藤是扶桑望族,不必過於擔憂。」他說著就輕鬆地踏著步子走上前去,宮藤嘴角微微冷笑了一下,他淡淡地道:「我隻說一遍,你可要聽好了?」


    王爺含笑一俯首,宮藤在他的耳邊輕輕述說,我則緊盯著他的嘴唇,隻不過片刻,宮藤似已將口決複述完畢。


    王爺仰頭,片刻才笑道:「武學浩瀚如海,果真玄妙無比。」


    不知何時戈壁灘上忽然飄來了幾團濃霧,宮藤那張原本就模糊的臉,變得更加似隱似現,隻聽他淡淡地道:「如今我們各更勝一局,如果第三局我贏了,還請王爺交出一樣東西!」


    大霧中,王爺的淡色衣裳輕輕浮動,他笑問:「我有何物能讓財傾天下的宮藤心動呢?」


    宮藤冷笑道:「宮藤家族與亦家交往百年,對你們歷代亦家的子孫都有詳細的評價,亦家子孫中除了亦仁,就屬你最為深沉狡詐。


    「你十三歲就被德武帝挑中,成為皇家新法司,專屬負責朝庭無法正麵處理的事情,平衡各王孫之間的權勢。當年若非是你,與我宮藤家族交好的亦德又豈會一夜之間身陷囹圄,亦仁又豈能安然全身而退?」


    王爺自然永遠都是這樣氣定神閑,仿佛剛才讓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王朝裏的內幕,對他來說隻不過是雲淡風輕的一樁事,他露齒一笑,道:「宮藤無須多言,若是你要什麽,我都可以滿足你。宮藤先生遠來是客,第三題,你請出!」


    宮藤一咬牙,道:「好!」他用手一拂,幾尺白布飛上怪石垂了下來,兩指一彈,點燃了旁邊銅爐裏的香,端起一缽子的墨道:「佛說婆娑為五濁世界,世人均都貪嗔愛癡。你我皆為濁世中人,我們看一下,各自用多少時辰能再現這婆娑海。」


    他說完將手中的墨汁一灑,那些墨汁就全部潑灑到了白布上,他提筆騰空而上,沿著墨跡一路往下,勾勒了一個阿鼻地獄,亡魂們在噴薄溥而出的熊熊烈火中掙紮煎熬,泥足深陷,黑色血流了滿麵,雙眼或絕望驚恐,或瘋狂仇恨,彼此身影糾結,相互廝殺。


    我心想怪不得宮藤再三地問我是不是陳清秋,他這幅潑墨圖畫得酣暢淋漓,堪稱傑作,若非號稱中原潑墨第一人的陳清秋到場,誰都要甘敗下風。


    他技驚當場,王爺這邊的人不由都低頭竊竊私語,隻聽安寧那個糙包問:「石榴哥哥,這婆婆海是哪處海,這麽兇險?」


    若換我平時,必定要譏笑說,等你老了,你呆的得地方就是了。


    偏偏十六王爺耐心地的小聲解說道:「婆娑是梵語,即佛教化的世界,也就是我們所待呆的塵世。婆娑的本意是堪忍,是指凡人忍受塵世熙熙攘攘,來來去去,皆為利往,忍受苦難,無法超脫。」


    安寧輕輕地哦了一聲。


    王爺低頭沈沉思良久,嘆息了一聲,道:「雖然宮藤這幅畫過於晦暗,也有違佛家無往無來真物性,但塵世汙濁,眾生苦難,這幅畫也算切題,我要想在半柱香之內也能作幅切題,如此圖畫技高超的圖,隻怕不能!!」


    宮藤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這真的得是很有違他平時扮的得高人。隻聽他澀澀地說:「你落敗了,對嗎?」


    王爺淡淡地道:「你想要的得不過是葉家的世外桃源圖,給你就是了。」


    宮藤笑得一陣神經質,好半天才道:「我要你將錦兒的骨灰給我!」


    他的話一出口,眾人都是赫然變色,沒想到宮藤糾纏亦非近十年,盡是為了亦非母親錦貴妃的骨灰。隻聽王爺怒道:「你好大的膽子,別忘了你這是在南朝,莫要欺人太甚!」


    宮藤一聲冷笑,道:「你剛才自承,隻要落敗,我要什麽都可以滿足我,你們南朝的王爺承諾猶同兒戲,還有何尊嚴!」


    安寧早就在那邊跳腳開罵了,王爺緊抿著雙唇,雙頰額微有一些發紅。


    我笑了一下,突然走了過去,拔出銅爐裏的香,又走了過去將那幅畫又端詳祥了一下,就隨手用香點燃了布角,風吹火旺,我就這樣在眾人目瞪口呆中,把宮藤的傑作燒成了灰燼。


    我看著那堆落下的灰燼,食指就著灰燼畫了一朵一筆蓮,然後看著大風將它吹散,才淡淡地道:「宮藤,你難道沒有聽過,佛說別問劫是緣,婆娑即遺憾。」


    宮藤神情微有一些呆滯,我忽然有一些可憐他,想他十年追逐,不過是一個人殘留在人間的一點菸塵。


    我見他抬起了頭,隻見他雙瞳赤紅,心中一驚,剛想閃躲,他衣袖裏的一隻手形成爪形往我的咽喉掐來。


    可是他的指尖還沒有觸及我的肌膚,就被另一隻枯瘦幹癟的爪子握住了。師傅又戴著他的萬種兵器出場了,我鬆了一口氣,道:「萬先生,多謝了。」


    師傅一邊與宮藤過招,一邊一本正經地問我,道:「明明是我救了你,你做甚要去謝謝萬先生?」


    我隻好呻吟了一聲,看來師傅早把昨天興高采烈新得的一個名字給忘記了。


    萬種兵器是給王爺們用的,自然比之用來給奴才們做的鍋子要小好多,可即便如此,鍋沿還是遮住了師傅的眼睛,他呼呼漂亮地擊退了宮藤瘋狂的攻擊,回來的時候倒撞上了山石,而且力道不小,撞得他搖搖晃晃地。


    我捂著眼睛又呻吟了一聲,宮藤又撲了上來,我又有一些詫異,他平素最知進退,為何今天卻死纏不休。


    隻聽師傅邊打邊嘀嘀咕咕地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心中一動,這幾句佛家偈語暗含冰心決的要義。


    宮藤突然大吼道:「閉嘴,閉嘴!」他形貌猶如癡狂,我們不由暗暗心驚,卻見他的嘴角鮮血湧出,滿頭黑髮掙脫了發帽,剎那間變成了白色。


    我心中一驚,忽然明白宮藤已經走火入魔。


    他騙了師傅教了他冰心訣,卻不知道冰心訣暗含佛法,最講究清心寡欲,癡情性烈之人都不能習之,師傅大約曾經誤人子弟過,所以才死活不把冰心訣教給我這個看起來激烈偏激之人,而是傳給了什麽都看得淡淡的二師兄。


    宮藤貌似清淡世外高人,其實偏執瘋狂遠勝過常人,如今他眼見武不是師傅的對手,文又未末必能勝過我,多年的期盼一朝落空,情緒波動劇烈,冰心訣反噬嗜,竟然瞬間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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