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過於美麗的東西,背後一定有深深的罪惡。


    燭畔鬢雲有舊盟-青樓之愛(1)破額山前碧玉流,


    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瀟湘意,


    欲采蕷花不自由。


    ——柳宗元《酬曹侍禦過象縣見寄》


    青樓,宛如明日黃花,一旦隨風逝入歷史的遠空,想采也采不到了。它象一道碧玉般的流水,流走了數不清的繁花春夢。我們追想著那些飄飄欲仙的佳人神女,隻覺得她們仿佛曹子建筆下的洛神,淩波而去,隻有一葉木蘭輕舟,尚在天際盪遊。世界上大多美好的願望都是可即而不可求的,往往是情愈長,計愈短,最後隻好難得糊塗,一醉了之。無論青樓的主人,還是青樓的客人,誰也未曾採到他們真正理想的蕷花,所以自由才顯得那麽可貴。確實是這樣嗎?讓我們藉助一串特寫鏡頭,走入青樓文化的核心,吹開它最動人的一瓣瓣嬌蕊吧。


    燭畔鬢雲有舊盟-青樓之愛


    記得小蘋初見,


    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臨江仙》


    盡管青樓的煙花叢中,掩藏著數不清的痛苦和罪惡,然而狎客們還是紛至遝來,樂此不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李大釗說:“絕美的風景,多在奇險的山川。”(《犧牲》)那麽,青樓中最為絕美的風景是什麽呢?——是愛。


    狎客們來到青樓,並非隻是發泄肉慾,縱情聲色,他們更希望能找到一種給人以溫暖、給人以理解、給人以眷戀的真摯情感。盡管這種真情在青樓裏是頗為稀少的,甚至可能是偽裝的,但越這樣就越吸引人去發現、去尋找。


    隻妓女這一方麵來看,每天迎來送往、生張熟魏的套路也會使她們厭倦,作為一個女人,她們也渴望得到一份把她們當作人而不是工具的感情。有時為了這種渴望,她們寧可不考慮金錢的問題。一般說來,賣笑生涯對她們心靈的損害已經使她們極大地喪失了愛的能力,可是一旦愛上了,卻又往往格外地熾熱、執著。


    敦煌曲子詞裏有一首《望江南》這樣寫道: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詞中的妓女自比為臨池的柳枝,這人也折,那人也攀,勸客人不要太癡心地愛自己,因為這恩愛隻能維持短暫的一時。這首詞表現了青樓女子的複雜心理,既可以看作是對客人的好心勸阻,也可以看作是看透了世態炎涼之後的冷冷謝絕,還可以看作是對癡心愛她的客人的試探,看他是不是也是那些"恩愛一時間"的攀柳折花的輕浮子弟。可以設想,假如真有一個中意的男子實心實意地愛上了她,她會煥發出何等的熱情來報答。


    文學作品中描寫了不少生死不渝的青樓之愛。


    蔣防的《霍小玉傳》敘述了一個催人淚下的愛情悲劇。


    李益在長安與霍小玉相戀,情深意篤。後來李益以書判拔萃,被提升為鄭縣主簿,臨行前與小玉山盟海誓,可回家後卻禁不住世俗壓力,變心娶了門當戶對的盧氏之女。小玉相思成疾,沉綿不起。有位黃衫俠客激於義憤,挾持李益來見小玉。小玉悲憤交集,痛責李益,氣結而死。冤魂化作厲鬼,使李益夫妻不和,終身受到猜疑和嫉妒的困擾。


    霍小玉本是霍王婢女所生,霍王死後,以庶出被逐,淪落為娼。這種不幸的經歷,使她一方麵格外珍重與李益的深摯愛情,把全部生命的希望都傾注於其上;另一方麵,她又對宇宙間的殘酷存著清醒的警惕和擔憂,即使在二人最神馳情迷的日子裏,她也常常飲淚啜泣,擔心被棄的命運終有一日降臨。她隻求李益能與她歡愛八年,然後自己就永遁佛門。多麽可愛的姑娘!可是這個最低願望也破滅了。她不甘就此罷休,連年變賣服飾,囑託親友,到處探尋李益。多麽癡心的好女子,讀者誰不下淚!所以當最後一線生機也斷滅之時,她那無限纏綿的愛轉化為滿腔憤恨,也就格外令人同情。讓我們來看二人相見的最後一麵:


    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來,欣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致;時復掩袂,返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覷。頃之,有酒肴數十盤,自外而來。……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麵,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酹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


    燭畔鬢雲有舊盟-青樓之愛(2)這是何等壯烈、何等瑰奇的愛情!不管李益那廝有一千條理由為自己開脫,他都對不起這位好姑娘,他也配不上這等崇高的愛情。二人相比之下,青樓女子霍小玉的形象是何等的光彩照人!


    但是,像霍小玉這樣的多情紅顏未必總是薄命,也有二人生死不負,共譜愛情詩篇的。《閩川名士傳》上記載了歐陽詹與太原妓的愛情故事:


    歐陽詹字行周,泉州晉江人。弱冠能屬文,天縱浩汗。貞元中登進士第,畢關試,薄遊太原,於樂籍中因有所悅,情甚相得。及歸,乃與之盟曰:至都,當相迎耳。即灑泣而別,仍贈之詩曰:“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五原東北晉,千裏西南秦。一履不出門,一車無停輪。流萍與係瓠,早晚期相親。”尋除國子四門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經年得疾且甚,乃危妝引髻,刃而匣之。顧謂女弟曰:“吾且死矣,苟歐陽生使至,可以是為信。”又遺之詩曰:“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時雲鬢樣,為奴開取縷金箱。”絕筆而逝。乃詹使至,女弟如言,徑持歸京,具白其事。詹啟函閱之,又見其詩,一慟而卒。


    一個相思而死,一個傷情而亡,真不愧是情海人傑,一對至人。比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毫不減色。二人的兩首詩作也成了千古名篇。


    這樣情深意切的愛情,也不一定非發生在妓女與官士之間。情之所至,身份、地位都是無所謂的。《醒世恆言》中有一篇《賣油郎獨占花魁》,講的就是一個賣油的小商販秦重,用一腔純樸厚道的真情打動了頭號名妓——花魁娘子莘瑤琴的芳心,二人相親相愛,共結百年之好。


    賣油郎秦重“本錢隻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隻好辛勤積攢,好似駱駝樣子立誌買車一般,終於得到機會去親近他仰慕已久的花魁娘子。莘瑤琴起初因他不是“有名稱的子弟”,“甚是不悅”,但秦重一心一意,格外體貼。莘瑤琴在外麵赴宴酒醉歸來,理也不理秦重,小秦便向丫環要了一壺熱茶,把闌幹上一床大紅紵絲的綿被,輕輕取下,蓋在美人身上,並“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接下來美娘嘔吐,秦重怕弄髒了被子,就把自己的袍袖張開,罩在她嘴上。美娘吐畢後,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多好的小夥子!若參加北京市十佳丈夫評選,準入前三名。他的誠懇樸實,使美娘覺得“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但等級地位觀念,又使她不大情願嫁給個體戶。直到她受到吳八公子的侮辱欺淩後,才明白那些“豪華之輩,酒色之徒”隻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惜香憐玉的真心”,終於向秦重說出了“我要嫁你”,並表示“布衣蔬食,死而無怨。”兩個主人公正是認識到了世間最可貴的不是金錢、門第、等級,而是彼此知心知意,互敬互憐,他們才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受到人們的稱羨,被當作高雅的風流韻事來談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樓文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孔慶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孔慶東並收藏青樓文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