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的族學中掛了蕭氏歷代高官的畫像,他們無不是權傾朝野,我知道,百年之後,能在蕭氏掛起畫像,對每一個蕭氏子孫來說是最好的歸宿,亦是我最好的歸宿。


    可是,我無法如父親那樣剛直,倘若有件事情,我明明知道有許多更好的辦法,我為何時時刻刻要拿著自己身家性命去硬碰?


    官場之上,父子狹路相逢,我與他依舊是水火不容。


    某天,我親眼看著他在大殿上同魏徵扭打起來,那時候我心頭湧現的不是嘲諷,也不是鄙夷,竟然是動容,是心疼。


    父親被貶官離開長安,我親自去送行了。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很講究顏麵的人,我不想他覺得在自己兒子麵前失去尊嚴,因此隻在城樓上目送。


    自那次以後,我的官途莫名的更加順當,不可否認,我能夠年紀輕輕便坐上刑部侍郎,與我父親被貶官有這莫大的關係,那位九五至尊對父親愧疚,也依舊尊敬。


    聖上更曾經評價他:疾風知勁糙,板蕩識誠臣。


    為官如此,父親無疑是成功的,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認同了他。


    因此即便後來我們依舊因為政見不合輕易便打起來,但我多半不會再擋,不過是區區幾拳幾腳,我受下便是了。為了撫平杜家痛失愛女的傷,家裏兩年未曾再提我的婚事,我正好落得自在。


    因著大理寺沒有查出線索,又傳杜氏自幼體弱,所以隻當她是壽命該盡了,可我不信,所以在刑部時一直堅持不懈地去查此案,兩年之後,家裏說親時,我依舊拒絕。


    長安人隻道我是癡情,杜家也因此對我印象極佳。


    隻有劉青鬆那個傢夥,曾一度幽怨地問我是不是愛上他了,所以才不願娶妻。


    我笑說:我還不至於這麽自暴自棄。


    因著名聲大好,在杜氏亡後的第四年,家裏很容易便為我定下了一門看起來不錯的婚事。對方是範陽盧氏家的嫡女,年十六。


    我是個正常男人,或許對於男女之事開竅得比較晚,但此時我的確想娶妻了,所以便高高興興地答應下來。


    對這次成親,我還是抱有一定期待的。


    我小心防備,順利地迎回了新娘,拜堂之後正欲去宴廳,卻得知長安城郊發生了一起重大搶劫案,被挾持的人是當朝三品官員的家眷,刑部不敢有閃失。無奈另外一位侍郎回家鄉奔父喪,我隻得暫時頂替上。盧氏卻也深明大義,勸我辦正事要緊。


    隻花了三天便將案子告破,聖上還打趣我,是否急著回家入洞房。


    可惜,當我帶著歡喜的心情回到家中,洗漱之後,侍婢卻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我,盧氏沒氣了!


    新房裏還帶著喜氣,而榻上的女子早已經臉色青白,胸膛沒有起伏。


    依舊沒有線索,盧氏就和杜氏一樣,那麽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之後的幾年裏,我一直在暗中查此事,然而找到的一絲線索竟然指向大伯母,隻是我一直不曾找到實據能夠證明人確實是她殺的。


    或許因此,我一腔怒火無處可撒,辦案的手段顯得越發冷酷暴力、毫不容情。


    我對女人才產生的興趣,仿佛在看見盧氏死狀的那一刻便熄滅了,我認為既然保護不了,我根本不配占有她們的身心。


    而這段時間裏,我也看清楚了長安那些女人的真麵目。她們曾經似乎對我很是愛慕,可終究沒有愛慕到不顧性命的地步,都生怕被我剋死。


    對於這樣的女人,我也不屑碰觸。


    倒是也有那麽些不怕死的請了媒婆來說親,可惜不是寡婦就是夜叉,母親一次雷霆大怒便沒人敢隨便塞這些過來,可我也徹底地無人問津了。


    四年裏,有人說我的周圍方圓五丈恐怕連一隻母蚊子都沒有,而我對此也興致缺缺。


    直到我至蘇州追捕蘇子期,才遇上第一個能引起我興趣的女子。


    當時我能夠確定蘇子期就在那馬車上,我甚至打算不顧車內人的死活也要抓住他,可是那個被挾持的女子,聲音居然如此平靜,不帶絲毫情緒。


    恰我帶的人也多折損在蘇子期劍下,沒有一定把握能抓住他,片刻的衡量,我決定放手這次機會。


    我猜測出她的身份,便特地去探訪,想知道她究竟是被挾持,還是與蘇子期一夥的。


    蘇州那個雨天,她是這些年裏第一個靠近我的女子。


    我不否認,十七娘的容貌很吸引我,然而越接觸越是發覺她性子很有意思。


    我雖然很少接觸女人,但並不代表我不了解,相反,我看得比大多數男人都清楚。


    她是冉氏的嫡女,也算出身世家,身上卻無一絲世家女子的嬌氣,目光顯得有些呆板,我卻能感受到她的誠實。


    我知道冉十郎認識我,因此故意出現在他麵前,想看看這娘子知道我是長安鬼見愁之後,會不會像別人一樣嚇得花容失色。


    可是再見麵,她依舊是那呆板的目光,木然的表情,可我覺得那樣的她,實在是天地間難尋的美麗。


    仿佛我的一切都不能讓她有太多情緒,但她的所作所為卻讓我十分震驚。當我看著她熟練解剖屍體時,特地打探了她的經歷。


    聽得越多,對她的興趣便越加濃厚。


    在蘇州的日子,我尋著機會便想去找她。


    但高興的日子總是顯得短暫,我不得不回長安述職。


    當我嚐試到和十七娘在一起時的樂趣,再回歸枯燥的生活,竟難以適應,幾乎每天都會想到她,忍不住想知道她都在做些什麽。因此,派人去了蘇州,每隔一段時間便傳一次消息。


    說來也很奇怪,明明隻是幾麵之緣,卻在分開之後,我這廂自發地變化成了愛戀。


    這份愛戀,讓我決定無論身份如何,無論多麽艱險,都必須要娶到她。


    仿佛等了十年之久,我終於尋到機會親自奔赴蘇州。


    到蘇州時,我壓下滿心的激動,仔細地洗去滿身風塵僕僕,換了好幾身衣服,想讓她看見最好的我,很多女人迷戀我的容貌,我希望也能讓她有一星半點的喜歡。


    可走到半路時,想到自己突如其來的熱情怕是會讓她覺得難以接受,又趕回去換了官服,覺得這樣不會顯得太刻意。


    然而,事實總是那麽殘酷。


    隨後我便發現,蘇子期竟早我一步地站在她身邊。


    那一瞬間,我心裏無數情緒翻湧,腦海裏無數種想法閃過。不論從感情還是職責,我都應該抓了蘇伏。但見她眼中露出的一絲懇求,我隻能轉身離開。因為怕她傷心,怕她就此恨我。


    我從未對哪個女子主動示好過,於是向劉青鬆請教了許多辦法,可覺得每一次都失敗了。


    十七娘的感情似乎很含蓄,便如我能隱隱感覺到她心裏對蘇伏有情思,卻從不曾對他流露出愛慕的神色。但從區區的幾次接觸了解,我認為她不是那麽委婉的人。


    或許有什麽讓她遲疑?


    這給了我莫大的希望,因此更加努力地找機會與她相處。


    壓下心頭的酸意,站在一個旁觀者的立場來看,蘇子期對她的感情,是君子之情,磊落灑脫,這一點我比不上他。起初我對十七娘的情意,與蘇子期恰恰相反,我的情,是小人之情,我喜歡她便要拉著她同生共死,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手。


    然而在她答應嫁與我為妻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會再想著與她共生共死,我會為她生,也可以為她死。


    婚後這許多年,我不再像追求她時說那麽多膩人的甜言蜜語,是因為我將所有的情意都融入了生活的點滴。不是感情淡了,而是更深。


    我相信你能聽懂,阿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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