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人,二三十歲年紀,未有披甲,裹黑襆頭,穿一襲黑色圓領袍,腰圍蹀躞帶,懸掛寶劍,足著短腰皮靴,胯下黃馬,膘肥體壯,銀轡玉鞍,臉上看去,雖常人貌,自有雄奇。


    卻非別人,便是李密兵到潁川時,投附他的當地豪傑,陽翟郭氏出身的郭孝恪。


    “孝恪,卿此話怎講?”


    郭孝恪也是“以字行”,他本名敬,字孝恪。


    ——隻從“字”說,他和房彥藻倒像是兄弟,但自投到李密帳下後,他和房彥藻卻稱不上交好,點頭之交罷了。其性直爽,素來直言直語,現更是直接反對房彥藻提與李密的建議。


    房彥藻和郭孝恪,屬於是脾性不合。


    郭孝恪雖也算是出自名族,本身和他的老祖先郭嘉近似,並無貴族子弟的驕嬌之氣,且他早前也是一部“盜夥”之首,相比房彥藻、楊得方等,他與徐世績、單雄信等反是投脾氣。


    瞧了眼房彥藻,郭孝恪撫短髭笑道:“隋兵雖遠眾於我,今先已落入明公彀中,中了明公的誘敵之計,不曾朝食,就急渡洛水,行軍至此,複而下又與單、徐二將軍之部,鏖戰至當下,其兵必已既饑且疲!如此,則待翟公營餘下兩隊將士上陣,再與之廝殺稍頃,我克捷之時便即到矣!”向左右、向後指了下,說道,“明公率來參與今戰之精銳,多精騎也,擇其一點,縱騎衝之,定就能輕易地將之衝潰。一角既潰,隋兵全陣勢必隨之大亂!克勝豈不易過唾掌。”


    李密大喜,撫須笑道:“孝恪所言,正俺意也!隋兵雖眾,不若我之精悍,此‘大而無用’者是也。但能破其一陣,料隋兵全陣必即會跟著崩潰!唯是,先鋒破陣之將,非上將不可!”明亮的眼睛,顧盼身邊,問從行之諸將,“諸君!誰願為俺先鋒破陣?”


    王伯當、田茂廣、張仁則、李士才、常何、李君羨、蔡建德等俱在其側。


    諸將齊齊應道:“末將願為明公先鋒破陣!”


    “伯當賢弟,你需從俺主持全局;田君,你需為伯當副手;張、李二將軍各引一隊,亦需主持本隊局麵。這先鋒破陣之任,常將軍、李將軍,便交給你兩人,何如?”


    常何、李君羨慨然應諾,答道:“敢請明公放心,末將兩人必為明公大破隋陣!”


    “好!伯當,傳俺將令,調兩隊精銳兩百騎,分付與常將軍、李將軍,候我營戰士渡過石子河,便勞常、李兩位將軍先擊!”李密將手中弓遞給常何,又取佩的橫刀與李君羨,不再以“將軍”這樣的正式稱呼稱他兩人,親熱的換以字稱,說道,“從仁,你善射,俺之此弓贈與你;遵禮,此刀百煉乃成,削鐵如泥,送給你。俺在隊中,觀你兩人殺敵拔旗!”


    一弓、一刀,均價值百金。


    價值貴,情意更貴。


    常何、李君羨各自接住,受寵若驚,應道:“誓為明公襲破隋陣!”


    卻這常何、李君羨,都是後來相投李密者,他倆投附李密的時間比郭孝恪早不了多少,但隻這短短的數月,他倆已皆被李密折服。日常待遇上,隻能以“恩厚”形容;放到打仗上,李密更是百戰百勝,小仗也好,打張須陀部這樣的大仗也好,到今為止,一次敗仗沒有吃過的!


    跟著這樣的主將打仗,不但心服,願意聽從他的命令,而且也願意為這樣的主將犯險衝殺。


    王伯當辦事的效率很高。


    不多時,他已親從兩隊將士中選出了精騎兩百。


    盡是張須陀的舊部。


    自投附李密以今,一來,因李密關隴頂尖貴族出身的家世,二來,亦是因李玄英等積極地宣揚李密王者不死,應了讖緯,當代隋室的言論,三則,深得李密厚撫,效命上早已不是問題。


    馬皆駿馬,人皆勇士。


    各領了百騎,加上自身原本部中的一些心腹死士,常何、李君羨遂各率一隊,離開李密,馳行在了李密營這兩隊將士的最前。一在北、一在南,如似兩支利劍,奔向石子河,遙指對岸。


    ……


    對岸,隋軍主力陣中。


    劉長恭的大纛下。


    他與諸將都看到了翟讓、李密兩營賊兵進向戰場的場景。


    房崱不以為然,撫摸胡須,笑道:“單賊陷我圍中,徐賊部亂,翟賊、密賊不思逃竄,卻更進戰,不知死活!將軍,我主力壓上,先殲單、徐兩部,趁勝進擊,再滅翟賊、密賊!惜乎!”


    一個衣著華麗的貴勝子弟問道:“房公,我王師取勝,即在當前,緣何‘惜乎’?”


    房崱點了點戰場東、數裏外的石子河,笑道:“好一條河水,惜乎將被賊屍塞滿!”


    劉長恭細細地看了會兒殺向戰場的翟讓營的兩隊將士和李密營的兩隊將士,沉吟了下,說道:“翟賊、密賊俱是親驅眾而前,我等不可大意。”傳令前邊的部曲,“速戰速決!快些將單、徐兩賊所部擊潰,不可給這兩隊賊喘息之機。分出左第三陣、右第三陣,阻擊翟賊、密賊。”


    兩萬多隋兵將士一起向前進戰,莫說這兩萬多隋兵將士其中,新招募的兵士占了很大一部分,便都是老兵,亦不可能做到整整齊齊,各個陣之間,難免會出現快慢不一、有先有後的情況。


    有的陣的將士前進得快,有的陣的將士前進得慢。


    左三陣、右三陣這兩個陣的隋兵,左三陣前進得較快,右三陣前進得較慢。


    劉長恭的軍令傳到,左三陣的約兩千隋兵,眼見著黃君漢、王儒信兩隊的瓦崗兵馬已在渡河,少數兵士已然渡到了西岸,為完成劉長恭的命令,愈發加快了行速;右三陣也是約兩千隋兵,其主將亦欲催促部曲加快行速,可這一陣的隋兵不如左三陣的隋兵平時訓練有素,催促的軍令下來,不僅沒有加快多少行速,因為饑渴,本尚算過得去的行軍隊形,反而是亂了起來。


    左三、右三,一個小跑前進,加快了速度,一個隊形變亂,向兩邊影響過去,左二、左四等,右二、右四等各個行進中的分陣,不覺中,漸漸的也都出現了問題。


    各陣間的脫節,由乃亦漸更嚴重,不等各陣到達戰場,已是肉眼可見。


    劉長恭是沙場老將,眼見此狀,心頭一跳,有了不好的預感。


    可他的軍令當然是已不能收回,再下約束陣型的軍令的話,又已是來不及。


    房崱注意到了他忽然皺起的眉頭,笑問道:“將軍,我主力已近戰場,……壯哉!陣展十裏,旌旗蔽空,矛槊如林,卷風揚塵,若虎熊之出山也,將殲賊矣!將軍怎麽卻皺起眉頭了?”


    劉長恭沒空再理會他,聚精會神,望視已接近戰場,將要投入作戰的各陣將士!


    ……


    這個時候的整個戰場上。


    壓力最大的是徐世績、單雄信兩隊的將士。


    徐世績指揮部曲,已經與隋軍南陣的兵士大致脫離了交戰,退了一裏多地,重新組成了一個迎敵的方陣。單雄信隊的部曲,因無單雄信的指揮,則還在與隋軍北陣的兵士纏鬥。


    李善道、蕭裕等已然退回到了徐世績隊的陣中。


    “大郎,賊官兵的主力壓上來了,沒法再去救援單公,鬥膽乃違大郎將令。請大郎治罪。”


    徐世績怎麽想的,李善道從他神色上看不出來。


    擦掉了額頭上的汗水,徐世績將兜鍪重新戴好,沒有提李善道違令擅還此事,麵甲裏透出的聲音如似甕聲,說道:“翟公剛傳令過來,令咱堅持一會兒,君漢兄、儒信兄兩隊一等渡河過來,就會馳援趕到。二郎,你有信心在君漢兄、儒信兄兩隊趕到之前,守住咱隊的陣地麽?”


    “唯從大郎軍令!”


    徐世績說道:“俺還是那道令,俺旗不退,敢退者,斬!二郎,俺的旗就這裏,你引你部,守在俺的旗前。無論多少賊官兵來攻,俺的旗不會退。守到翟公驅眾親到,你大功一樁。”


    冷汗冒出,李善道聽出了徐世績的話外之音。


    “俺旗不退,敢退者,斬”,是在指他“違令”;“守到翟公驅眾親到,你大功一樁”,是在說要想不因違令被斬,你就拚上了你的這條命,將功贖罪。


    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他咬牙應道:“謹遵大郎將令!”


    蕭裕猶豫了下,說道:“大郎,俺與二郎一起去守!”


    “蕭郎,你是奇兵。咱隊的精騎,俺都撥給你,去陣左列隊。時刻觀俺旗幟,俺旗幟前揮時,你就引騎馳出,擊來攻我陣之隋兵的側翼。守到翟公到時,你也大功一件。”


    蕭裕應諾。


    凡用兵之道,有正有奇。


    步陣堅守,是為正;騎兵側擊,是為奇。


    李善道、蕭裕兩人引眾,一出在前,一往左去後。


    剩下在徐世績左近的羅孝德、聶黑獺、劉黑闥三將,彼此相顧。


    羅孝德、聶黑獺深知徐世績的性子,不敢多說。


    劉黑闥向後顧了幾眼,見黃君漢、王儒信兩隊的將士盡管已多在渡河,並已有些許渡過了岸這邊,可等兩隊將士全部渡過石子河,少說也還得一刻鍾。


    而又全部渡過石子河後,還得有集合、組陣的時間,亦即是說,即便不算可能因隋兵的阻擊引起的耽擱,要想等到黃君漢、王儒信兩隊趕到此處戰場,最起碼得兩刻多鍾!


    劉黑闥忍不住說道:“將軍,單公隊已亂,賊官兵主力這一壓上來,恐是堅持不了多久了,隻咱一隊,千人而已,縱使拚死戰,敵此兩萬餘賊官兵?恐怕、恐怕……”


    “恐怕不能等到翟公到麽?”


    劉黑闥說道:“此末將愚見,不知對否。”


    “俺的旗,豎在這裏,是不會動的。”


    看了看巋然屹立的徐世績,看了看率領本部,一往無前到至陣前的李善道,跟著郝孝德打過不少惡仗,和張須陀也對過陣的劉黑闥,心頭驀地升起了“佩服”之感。


    他抹了下胡須,豪爽笑道:“將軍都不怕,俺窮賭鬼,爛命一條,還怕個啥?也罷,今日,俺就把俺這條命送給將軍了!日他逑的!左右不過一兩萬賊官兵,和他幹了!”


    看不到徐世績的臉色,但從他的語聲中,聽出他應是帶了笑,隻聽他說道:“劉將軍豪氣,正我好男兒當為也!”持刀在手,高高舉起,大呼叫道,“兒郎們,和賊官兵幹了!”


    羅孝德、聶黑獺、劉胡兒等將,近處親兵、四邊的陣中將士相繼舉矛、舉刀:“幹了!幹了!”


    激戰多時,尚能戰者,實已不足千人。


    數百人的呼喊聲,再是慷慨豪烈,比不過兩萬多隋兵前進的步伐聲、比不過已與南陣隋兵會合、殺到眼前的隋兵主力前隊的喊殺聲,恍如小船,在驚濤駭浪中,遙僅能見白帆一點。


    李善道深深地吸了兩口氣,抓起腰邊水囊,灌了兩口水,潤了潤幹渴的嗓子,——如果水囊裏裝的是酒,並且是後世的烈酒,就好了!這是他迎戰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


    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每當回憶起這場戰鬥的時候,李善道總會抬手,摸一摸額頭邊上的一個傷疤。這傷疤是被一個隋騎的長槊留下的。


    當隋兵主力殺到,交戰未久,李善道的兜鍪就被隋兵打掉了,緊接著,一騎持槊,刺向了他的額頭。要非高醜奴救援及時,這長槊必深深刺入他的頭顱。


    雖是如此,當時也是血流滿麵!


    眼皮子前頭,隨便望去,盡是黃色戎衣的隋兵,就像是一望無際的沙漠,一個個猙獰的模樣在眼前晃動,一支支長矛、長槊在眼前亂刺,殺聲震得耳朵嗡嗡響,鮮血順著眼皮留下,迷住了眼,李善道甚至都沒空去擦掉,——額頭被刺中處的疼痛,他更是感覺不到!


    人山人海。


    人山人海。


    起初,還知道高醜奴在哪裏,高曦在哪裏,陳敬兒、秦敬嗣等在哪裏,砍殺到後來,李善道眼中已不再有任何的戰友,隻有敵人,前仆後繼、無窮無盡的敵人!


    砍不盡的頭,流不盡的血。


    自己的血迷住了眼,流到了嘴邊,敵人的血從刀上流淌到手掌,整個的手心都是黏糊糊的,多虧刀柄上纏繞的有布條,要不然,刀柄都要濕漉的握不住了。


    直到連著砍了一個隋兵四五刀,這隋兵還在與自己廝殺,李善道方才發覺,他的橫刀已經鈍了,原本鋒利的刀刃上崩出了好幾個缺口。


    “刀!刀!”李善道側肩,將這隋兵撞倒,頭也不回,大聲叫道。


    不知是誰,遞了一柄刀過來。


    李善道丟下手中刀,換了此刀,趕上前去,踩住被他撞到的這隋兵,刀身下砍,砍死了他。


    兩支敵矛趁機從左右刺來。


    似乎是高醜奴的聲音,喊了聲:“賊廝鳥,休傷俺家郎君!”


    左邊敵矛的主人被砸倒在地。


    李善道氣力將竭,反應遲鈍,右邊敵矛沒能躲開,但他有甲,這支敵矛刺上,未能刺透,他反手一刀,將這支敵矛的主人砍翻。恍惚間,這支敵矛主人的臉龐一閃而過,像是個年輕人。


    誰不是年輕人呢?


    今日這片戰場上,參戰的敵我三萬來將士,十之八九都是正當年華的年輕人!


    論以出身,大部分也都是相仿,亦皆尋常民家的子弟!


    若太平之時,都是帝國的子民。


    可今日,卻在此地,在這石子河的西岸,成了敵我,互相拚命。


    腳邊、腳前,遍地屍體,或者是負了重傷、難以起身的敵我兵士。顧得上殺來的敵人,顧不上腳下,李善道不小心,踩到了一具屍體,軟綿綿的,他立足不住,摔倒於地。


    按住這屍體的臉,他爬將起來。


    這次看清楚了,這具屍體是一個陣亡的義軍戰士,李善道記得,他是高曦的解煩右隊的一個兵士,剛才跟著他去救單雄信的百人部曲中就有他,激勵士氣的時候,李善道還與他笑語過幾句。卻何時戰死的?另一具屍體,與這個義軍戰士的屍體貼著臉,是個隋兵。


    兩張臉孔,都是這般的年輕,頂多都是各二十來歲!


    又都是這般的皮膚粗糙,一看即俱是出自貧家。


    “我是為什麽投瓦崗的?哦,是為了求活!”


    “又是為了什麽,同是寒家子弟的他們,成了敵人,慘烈廝殺?”


    生與死之間,看似不合時宜,可其實也正是這個時刻,大約才會產生的質問浮現李善道心頭。


    “若能天下太平,執政者有道,誰又會願喪命戰場!”


    “我不能隻為求活而投瓦崗!”


    但現在,首要的任務是活下去,打贏這場仗。


    一條粗壯的胳臂扶住了李善道,的確是高醜奴的聲音,他又在叫:“郎君!單公!翟公!”


    擦掉眼皮上的血,透過層層廝殺,透過不知多少的隋兵,北邊隋陣中,銀甲、黑馬、紅披風、丈八長槊,一將躍然入目!是單雄信!他居然在隨軍主力已然壓上的此際,從圍中殺了出來!


    “飛將!飛將!”已經大亂的單雄信隊的將士們士氣鼓舞,呼聲如潮。


    不止是單雄信隊的將士在歡呼,“飛將”的歡呼聲還從東邊傳來。


    “翟”字旗傲然矗立。


    “黃”、“王”將旗迎風招展。


    黃君漢、王儒信兩隊的兩千生力軍,奔殺向來!


    收回的視線,餘光掠過了徐世績的將旗。如他所言,“徐”字旗真的還在原地未動!


    “守住了?”


    不是高醜奴,也不是高曦,是劉黑闥嘶啞的聲音回應他:“二郎,守住了。”


    劉黑闥怎在這裏?


    李善道與他目光相交,從他的黑臉上,看到了遮掩不住的敬佩。


    「一大章,不分兩章了,算是兩章了吧?大家夥要說不算,明天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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