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據滎陽諸郡,鄰近洛陽。仆思之再三,明公此前之所慮甚是,洛陽確是有可能遣兵來犯。特別是王世充今已提兵南下,軍向南陽,洛陽更有可能會趁此機,調兵遣將,合以裴仁基等部,共來擊我。則何以應對?明公,仆再三考慮,最好的辦法似當為先做偵伺。”


    二月上旬這日,李密又在營中設宴,請翟讓過來喝酒。


    席間,他這樣說道。


    每次來李密營中赴宴,不但李密招待得好,熱情、酒菜豐富,許多翟讓之前聽都沒聽說過的貴族、皇家食用的菜肴,常常可以見到、品嚐到,並且每回喝完酒走時,李密還都會送給他一些好玩意,要麽美人,要麽珍寶,要麽寶劍寶刀,翟讓現如今當真是頗喜前來赴李密之宴。


    酒已半酣,聞得李密此言,翟讓帶著酒意,問道:“探伺?蒲山公此話何意啊?”


    “明公,俺的意思是,何不咱們先遣個得力的人選,潛入洛陽,打探消息?這樣,洛陽如真打算用兵於我的話,你我不就可以提前得知了麽?咱們也能提早有個準備。明公以為何如?”


    翟讓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來自江南的美酒,吧唧了下嘴,說道:“遣人入洛陽,打探消息?”


    “正是。”


    翟讓拿著酒杯,沒有放下,遲疑了下,說道:“洛陽乃是東都,駐兵數萬,警戒必然森嚴,蒲山公,是不是不好貿然遣人潛入?一旦若被察覺,如何是好?”


    李密也端起酒杯,輕抿了口,目光借機似若不留意的在翟讓的臉上轉了一轉,注意了下翟讓的神情,然後他笑道:“明公,這一點,俺以為明公不必多慮。”


    “哦?”


    李密說道:“去年七月份,昏君從洛陽南下江都前,留下了越王楊侗為總留守,以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將軍皇甫天逸、右司郎盧楚等為楊侗之輔佐。楊侗此子,今年才十來歲,一個衝齡的孺子罷了,他在洛陽,能有甚麽權威?據俺所知,洛陽上下,於今政令不一;而又段達、元文都諸輩,密當年嚐與彼輩同朝共事,知之詳矣,並皆昏聵無謀之輩!密可向明公擔保,咱們派去潛赴洛陽的人,洛陽朝中必是不會察覺!”


    翟讓將酒杯中剩下的酒喝下,由著跪侍在側的美婢給他滿上,抬臉來看李密,滿臉的疑惑不解,說道:“蒲山公,楊侗誠然孺子,倒也罷了;段達、元文都諸輩,要說熟悉,俺肯定是比不上蒲山公對他們的了解,然俺亦曾有聽聞過他們的一些事跡。段達是兩朝老臣,聽說早在先帝**前,他就深得先帝信任,為大都督,領親兵,常隨從在先帝左右;開皇年間,他曾從楊素,先後擊破高智慧、李積、汪文進、蔡道人等之亂於江南。此人,實當代之名將也!


    “元文都者,俺聽說他係是前代皇室之裔,也是早在前周時就已有名,亦隋室的兩朝之老臣也。他好像本身就是洛陽人吧?既有能名,複兩朝老臣,又本洛陽當地人,對洛陽的情況他定然是熟悉,也會很有威望吧?還有韋津,俺聞之,他是韋孝寬之子,虎父焉有犬子!


    “蒲山公,這幾位被昏君留下在洛陽的大臣,以俺看來,俱是不凡,怎能說是昏聵無謀之輩?”


    李密笑道:“段達、元文都是兩朝老臣不假。段達也的確是有過些軍功,但他的那些軍功怎麽來的?跟著越國公混得來的!討平高智慧等之亂,悉皆越國公之能也。況則段達此人,諂媚事主,昏君為晉王時,段達曾為昏君之參軍,由此阿附上了昏君,乃至奉昏君之令,私下賄賂東宮受寵的官吏姬威,伺太子動靜,不惜造謠編造,汙蔑太子!最後還威脅姬威,上書誣告太子。太子因是而被先帝廢掉。若段達之此舉此為者,小人是也,明公,何來不凡之評?


    “留守洛陽的諸官之眾,段達居首,次則元文都、韋津諸輩。又至若元文都、韋津諸輩者,盡是空有虛名、族望,無有遠見之智、實幹之才。


    “元文都與俺,早年算是有些交往,他這個人,朝野都讚譽他個性耿直,明辯有器幹,在俺觀之,耿直確乎是有,然亦隻是占了個耿直罷了!‘明辯有器幹’,仆實是不曾在其身上見過。韋津且不如元文都,韋孝寬固前代之名將、名臣也,韋津此人,庸庸碌碌,毫無可稱道之處,……明公,父為虎父,子為犬子的,觀以古今,難道還少見麽?又有何稀奇之處?”


    段達當年為楊廣心腹時,幹過的那些造太子楊勇的謠等的惡事,係宮闈密事,翟讓何其人也?怎麽可能會聽說過這些事?他是聞所未聞。今日聽李密說到,他才知段達還有這些過往。


    翟讓是重義氣的好漢子,聽了李密這麽一說,對段達的觀感立刻就有改變,“嘿”了一聲,顧視陪坐下手的賈雄、單雄信、徐世績等,說道:“這般說來,這段達還真不是個好廝鳥!”


    李密撫須笑道:“明公,昏君用人唯親,知人不明。方今河北、山東、中原等地大亂,反者如市,遍起於郡縣,值此之際,昏君居然棄洛陽而南下江都,此已昏聵之舉,而再留越王楊侗這個孺子留守洛陽,以段達、元文都等諸名而不實之輩為佐,更昏聵之為也!明公,遣人潛赴洛陽,先探一下洛陽虛實之此事,因以仆見,委實無甚可擔憂之處,明公隻管放寬了心。”


    “……若是段達、元文都等,果是如蒲山公所言,悉俱無謀之輩,這洛陽?”翟讓摸著胡須,斟酌思量了會兒,轉問賈雄、單雄信、徐世績等,說道,“是不是倒還真是可以進上一進?”


    單雄信已是醉了,他信口答道:“進得、進得!蒲山公的謀料,不會有錯!”


    徐世績酒沒喝多少,還比較清醒,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密,以及坐在對麵的王伯當、房彥藻等,好像想到了些什麽,又好像有些疑惑,但他沒有多說其它,隻是回答翟讓,說道:“明公,世績愚見,蒲山公此議甚當。明公既慮洛陽可能會遣兵來擊,那便先派個得力的人手,潛赴洛陽,將洛陽朝中的動靜打探清楚,自是應對之上策,此未雨綢繆是也。唯是一點?”


    “什麽?”


    徐世績說道:“此一‘得力的人手’,宜定何人?”


    賈雄搖著扇子,嗬嗬笑道:“徐賢兄,你這一問,毫無必要。”


    “軍師此話怎講?”


    賈雄笑道:“蒲山公既提出了此議,元文都等與蒲山公又是舊日的同僚,彼此相熟,則蒲山公當然是一定已有合意的人選。”晃著扇子,做模做樣地問李密,“敢問蒲山公,是也不是?”


    李密撩起袖子,探出大拇指,稱讚說道:“軍師誠然神機妙算!”


    翟讓問道:“蒲山公,你果是已有人選?”又問賈雄,“軍師,蒲山公此議,你亦讚成?”


    賈雄說道:“徐賢兄所言甚是,蒲山公此議,未雨綢繆之策也。老子雲‘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明公,蒲山公此議,就是‘為之於未有’也。雄之愚見,當可采用。”


    翟讓做出了決定,便問李密,說道:“蒲山公,你的人選是誰?”


    李密舉手,指了一下席間末席一人,從容說道:“明公,你看他怎樣?”


    翟讓看去,李密所指之人,是近期投李密的一個士人,姓裴,名字叫甚麽,翟讓不太清楚,隻知李密等皆呼他“裴叔方”。


    此人卻是和王伯當一樣,也是以字行,——即多數人都呼其字,不怎稱他的名。


    李密介紹說道:“明公,叔方兄家在河東,出於河東裴氏之族也。他的諸父、兄弟,現頗有在洛陽朝中為官吏者,他又是新才投我,應是尚未被洛陽朝中知曉,最要緊的是,叔方兄為人機警,而有膽略,故俺以為,請他為你我去一趟洛陽,打探消息,是最為合適。”


    反正此議,是李密提出來的,那李密想派什麽人去洛陽,他就派什麽人好了。


    翟讓沒有異議,說道:“蒲山公選的人,一定行。隻要蒲山公覺得合適,信得過,俺也就信得過。好!那就有勞裴仁兄,為俺與蒲山公,走一遭洛陽!”端著酒杯,搖晃著站起身子,衝著裴叔方舉杯,示了下意,笑道,“這杯酒,俺便借花獻佛,敬一敬賢兄。叔方兄,此去洛陽,辛苦不提,也許還有危險,此杯酒,請仁兄滿飲!待兄還時,俺再設宴,為兄酬功。”


    裴叔方得了李密的默許,乃也將身站起,端著自己的酒杯,將酒喝下。


    翟讓坐下,抹掉沾在須上的酒水,問道:“蒲山公,何時勞請叔方仁兄啟程?”


    “事不宜遲。明公既已允可,仆意明日就請叔方兄出發。”


    翟讓拍了下案幾,醉醺醺地說道:“好!”令帳下侍從的吏卒,“取一盤金來,送給叔方仁兄,以壯叔方仁兄的行色!”又道,“前日李二郎才獻給俺的好馬,也牽來一匹,亦送給叔方仁兄!”


    就此定下了此事。


    收下了翟讓大方贈與裴叔方的金餅、好馬,又飲多時,酒宴方散,取了兩個做工精細的玉獼猴,送與翟讓,親把他和賈雄、單雄信、徐世績、王儒信等送出營外後,李密還回帳中。


    回的不是喝酒時的大帳,是他與王伯當、房彥藻等議事時常用的小帳。


    坐定下來,房彥藻撫須笑道:“明公,計已成矣!”


    王伯當謹慎,說道:“房公,還不能說成,現下至多能說是已成一半。”


    房彥藻點了點頭,說道:“不錯。”轉看裴叔方,笑道,“底下來,就看叔方你的了!”


    裴叔方應道:“房公、明公,盡請放心,叔方一定不負此任。”


    今日此策,係房彥藻先獻,即便謹慎點說,此策也已成了一半,房彥藻頗是心喜,撫摸著胡須,回味了下剛才席上時候,李密與翟讓說“遣人潛入洛陽”這件事的經過,他忽地一笑。


    李密問道:“卿緣何作笑?”


    “明公,俺想起了適才散席時,明公所送給翟公的那件禮物。”


    李密說道:“那兩個玉獼猴?”笑道,“這兩個玉獼猴,原是宮中之物,做工確是精細,玉料也是上等,不說價值連城,百金自是有之。怎麽?卿亦喜歡不成?”


    “非也,非也。”房彥藻喝了不少,有些醉了,他擺了擺手,笑道,“兩個玉獼猴,便價值千金,在俺眼中,亦不如俺之此策得行要緊!明公,俺所思者,這翟公,像不像這兩隻玉猴子?”


    李密楞了下,隨即明白了房彥藻的意思,笑指房彥藻,說道:“卿呀、卿呀!”


    王伯當略皺眉頭,說道:“房公,今是不得已,才以公之此策,欺促翟公。在下愚見……”房彥藻出身名族,亦李密之所親信者,底下的話,他不好再說。


    李密頷首,說道:“伯當提醒得對。孝朗,於下南北反者如潮,竇建德、盧明月等各已稱王,眼看隋室已是將亡,我等絕不可蹙居滎陽,無所事為,空待幹成大事的時機錯過,故迫不得已,今我等行你此策。所為者,是望能以你之此策,促翟公改變心意,肯與我部共取興洛倉。


    “現下你之此策尚未完全能成,且即使其後你之此策能成,翟公部之兵,我等還要借用。切不可便就放浪忘行,不聞周太廟之金人乎?三緘其口而銘其背雲,‘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敗’!是‘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也。”


    房彥藻笑道:“明公教誨的是。明公諱‘密’,我等身為公屬,本自當以此為銘。”


    這話,仍是戲謔之語。


    李密知其性子,況今正用人之時,也不見怪,一笑置之。


    卻李密建議翟讓,遣人潛入洛陽,打探消息的這件事,很快,李善道就知道了。


    他是從徐世績處聽來的。


    聽後,李善道怔然之餘,露出了和徐世績在席上聽完李密之此建議時同樣的表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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