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半宿,到天快亮時,賈雄才從聚義堂離開。


    翟讓獨留堂中,負手踱步,時而望望堂外慢慢亮起來的黎明天光,時而低頭思索,當天光大亮,他傳下令去,命請翟寬、單雄信、徐世績、王儒信來。


    未等太久,幾人相繼冒雨來到。


    翟讓已坐回主位,請他們都落座了,開門見山地說道:“俺欲納蒲山公入夥,兄等以為怎樣?”


    諸人聞言,皆怔了一怔。


    王儒信最先反應過來,吃驚之餘,當即反對,說道:“翟公,李密與咱不是一路人,他自是他的豪門貴公子,咱自是咱的綠林好漢,壓根就尿不到一壺去,公卻為何竟生此念?”


    翟讓說道:“昨夜,賈軍師卜了一卦,說蒲山公前程不可限量,貴不可言。”


    王儒信問道:“賈軍師何在?”


    “軍師昨晚卜卦,耗費了許多精力,有些疲累,先回去休息了。”


    王儒信說道:“請翟公召賈軍師過來。”


    “請軍師再來作甚?”


    王儒信說道:“俺要當麵問一問他,李密怎麽個‘貴不可言’!”


    昨夜賈雄就李密“貴不可言”而與翟讓說的一番話,隨著王儒信此言,重回到了翟讓的腦中。


    是在說完了李密“誅滅暴隋”之此議“吉不可言”後,賈雄又說到了李密其人“貴不可言”。


    他當時說道:“於今海內大亂,誠如蒲山公言,此劉、項奮起之會也,然明公請恕在下直言,盡管現已值劉、項奮起之會,可若明公欲要以此自立,亦恐未必成,唯立斯人,事無不濟。”


    翟讓聽了這話,有點不高興,反問賈雄,說道:“如軍師所說,蒲山公應當自立,何來投俺?”


    賈雄解釋說道:“事有相因。所以來者,明公姓翟,翟者,澤也,蒲非澤不生,故須將軍也。”


    這解釋合情合理,翟讓又一向深信賈雄的卜卦之能,於是如醍醐灌頂,疑慮盡釋,竟是信了。


    然而,雖是信了賈雄此話,可如果真的全按賈雄此話來說的話,那翟讓的這個瓦崗寨的山寨之主的位置,——是不是就得讓給李密了?


    翟讓再是信賈雄的話,山寨之主的位置,他也是不舍得便就這麽讓給李密,因是,話轉回到當下,翟讓卻也是擔心可別再把賈雄請來後,賈雄又把“蒲非澤不生”此語再與諸人說上一通,豈不將會大損他在寨中的威望,故他隻答與王儒信說道:“軍師來或不來,卦象已明。軍師昨夜卜卦時,俺就在邊上看著,看得清清楚楚,卦象斷然無錯。”


    王儒信怒道:“賈雄這廝鳥,半瓶子水咣當!也就翟公你這般信他。甚麽貴不可言?真若貴不可言,還喪家之犬似地來投我寨?翟公,李密其人,外謙而內傲,非肯久居人下者,又他帶來的那一夥人,甚麽楊得方、甚麽房彥藻,亦無不是自恃族望而傲慢之徒,決不可納他入夥!”


    “蒲非澤不生”,這話再次地又回蕩在翟讓腦海。


    王儒信說得對,李密這夥人,確與翟讓等不是一路人,可賈雄的卦象是沒有錯的,“蒲非澤不生”這話也是越琢磨越對,翟讓本已定下的心思,又變得有些心煩意亂,他往下按了按手,示意王儒信不要再做多說,改問翟寬、單雄信、徐世績,說道:“兄等是何意思?”


    翟寬說道:“儒信言之在理,李密自半個月前,進了咱寨後,倒是還好,見了俺時,恭恭敬敬,卻楊得方、房彥藻這幾個廝鳥,喬模喬樣,頗有抬頭看俺的樣子。這等撮鳥,若是接納了入寨,豈不日後常生閑氣?阿弟,能不納李密入夥,還是不納的最好。”


    單雄信看了看已發表過意見的王儒信、翟寬,又看看尚未發表意見的徐世績,最後再又看看等著自己意見的翟讓,摸著美須髯,遲疑了片刻,說道:“俺以為,儒信兄、翟大兄之所憂,固不為錯,然接納李密入夥,對咱寨中也有好處,大郎,你說呢?”


    徐世績說道:“翟公,翟大兄、儒信兄所憂,固然不錯,可是單賢兄所言,亦然是也。接納李密入夥,對咱寨中的好處很大。別的不多說,隻前些時,王伯當、房彥藻等下山為咱寨中招攬好漢,短短十來日間,他兩人便為咱寨中招攬來了多少好漢?四五百眾之多!這四五百好漢,緣何肯受王伯當、房彥藻等之召?說白了,主要便是因為李密的名聲。李密其人,有大名在外,翟公,如能納他入夥,對提振咱寨的名聲,將會大有幫助!至其時也,借李密之名,而以公之能,咱瓦崗寨在大河南北的聲勢,必然將紅紅火火,非今日之可比矣!”


    王儒信忍不住,反駁說道:“就是因為李密有些虛名在外,翟公,咱才越不能接納他入夥啊!他既已有虛名,其人又內實高傲,不是肯為人下者,那一旦納他入寨,翟公,難道你不擔心日後主弱臣強?恐是久必生患,我寨中將會大亂!”


    徐世績笑道:“這點,俺之愚見,無需擔憂。”


    翟讓“哦”了聲,關切地問道:“為何無需擔憂?”


    徐世績仔細地為翟讓分析說道:“王伯當、房彥藻等召來的好漢,他們並未留為己用,而是盡獻給了寨中,具體的分配,一應都是恭請明公做主,既然如此,李密再有虛名,而無實兵,有何可憂?此其一。李密虛名再盛,畢竟外來晚投之人,這瓦崗寨的大旗,是明公一手立起來的,咱全寨上下,大小頭領,下到嘍囉,哪個不是唯明公馬首是瞻?如此,李密便想做些什麽勾當,他也無從做起,不能做起。此其二。合此兩點,故俺以為,儒信兄此憂,不必過慮。”


    翟讓做出了決定,站起身來,下達命令,說道:“俺意已決,便納蒲山公入夥。明天,在聚義堂設宴置酒,以為慶賀!”傳令堂外侍從,“去請蒲山公來見。”


    王儒信大怒,說道:“公不聽俺言,自請虎狼入門,悔之必然在後!”起身拂袖,出堂去了。


    諸人了解王儒信,知道他的性子就是這樣,相當急躁,倒也都不怪,且無須多言。


    隻說半宿風雨沙沙,翟讓沒睡,李密等也都沒有睡好。


    當請李密到聚義堂相見的侍從,將翟讓的邀請送到以後,李密與房彥藻等提了一晚上的心終是放下!——為何放下?昨晚賈雄剛為他們說過好話,今天一早,翟讓就有請,還能是為何事?若是賈雄沒能說動翟讓,翟讓肯定不會請李密去見,這隻能是賈雄說動了翟讓,翟讓終是下了決心,決定要接納李密入夥了!


    李密雖是表情不露,心中卻是大喜,便隨此侍從,往去聚義堂謁見翟讓,見到翟讓,聞得翟讓言語,與他所料不差,其內心中愈是歡喜,亦不必多提。


    卻這李密雖逃亡之身,家聲顯赫,其本人也有大名,接納他入寨,是一件大事。


    凡寨中校尉以上的頭領,隻要身在寨中,未有外出者,都在這一天,接到了翟讓令他們明日晚上到主寨聚義堂參加慶賀李密入夥的宴會的命令,李善道也不例外。


    聽完命令,送走傳令的小頭領,李善道轉將回來,坐在茅屋前,發起了呆。


    雨還在下,但下得很小,不影響在外邊坐,也不影響操練。


    北邊的操練區中,他的兩百來部曲現正分成兩個部分,都在進行操練。


    一個部分是王須達等老部曲,接上上次下山前的操練進度,正在進行武技、陣法的操練;一個部分是新撥給他的那百人,剛開始進行辨別旗鼓號令的操練。


    馬紮上坐著的李善道,像是在觀看北邊不很遠處的的這兩部部曲的操練,可分明目光遊移,並不聚焦,任誰一看就能知道,他其實是在想事情。


    高醜奴等都在操練場上,隻有康三藏、裹兒和康三藏的那小奴在左近。


    康三藏湊到邊上,點頭哈腰地說道:“郎君,是在考慮明晚赴宴的時候,給蒲山公帶些什麽慶賀他入夥的禮物麽?郎君如是一時沒有好的選擇,小奴敢有個推薦,稟與郎君。”


    “甚麽推薦?”


    康三藏說道:“蒲山公是何等人?千般珍玩,萬種寶物,早把玩得厭了。尋常禮物,他必看不上眼。小奴聽說,蒲山公好書,他有次訪賢時,曾邊乘牛行,邊覽《漢書》,好學得很!小奴竊以為,何不便尋書兩卷,送與給他?既投其所好,也足可顯郎君之不同,能得其好感。”


    “我為何要得他好感?還有,你問我是不是在考慮該送給蒲山公什麽禮物為好,我與他並不相識,他入不入寨,與我有何關係,我卻又為何要送他禮物?”


    康三藏笑道:“郎君說笑了。”


    “我沒有說笑,我是正兒八經地問你。”


    康三藏說道:“便小人一老胡奴,亦久聞蒲山公大名。蒲山公今雖落難,如困淺灘之蛟龍也,一遇時機,早晚必能複起,這等的大貴人,若是能得其青睞,尤其是在他現下落難之際,哎呀,郎君,豈不美哉?”


    李善道若有所思地看著康三藏,看了好一會兒。


    康三藏被他看得局促不安,幹笑說道:“小奴若是哪裏說得錯了,尚敢請郎君勿罪。”


    “你說的沒錯,是我錯了。”


    康三藏嚇了一跳,說道:“郎君這叫甚麽話!如是有錯,錯的隻能是小奴,郎君絕不會錯!”


    “我之前隻問你了不少各地義軍的事情,忘了問你蒲山公、房彥藻等的事情。你都知道蒲山公他們什麽事情?你坐下來,與我說說。”


    康三藏如何敢坐,便卑躬屈膝,彎著腰,侍立在李善道坐邊,將自己所知的有關李密、房彥藻、楊得方等等這一幹人的所有事情,包括他們的族望、父輩等,盡向李善道一一道來。


    卻這康三藏走南闖北,消息靈通,真的、假的,道聽途說的,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


    微風細雨裏,隻從下午聽到傍晚,康三藏才把他所知的東西大略說完。


    李善道也直到此時,才對李密等不再隻是前世的膚淺印象,算有了個具體的初步了解。


    這晚,裹兒明顯地感覺到了李善道的心不在焉,她行到半時,抬起頭來,水汪汪的眼睛如掛著絲,小舌頭舔了舔紅潤的嘴唇,悄聲問道:“郎君,是累了麽?”


    這話簡直侮辱,李善道回過神來,撫著她的雙鬟,哈哈笑道:“風雨品簫,世間雅事,何累之有?”讓她再次伏下身去,聞屋外風雨聲,心下頗覺不定,想道,“李密終於入夥了。我記得,他火拚翟讓之時,徐大郎脖上中了一刀,差點被他殺了,可別因我的到來,出了偏差,他再火拚翟讓時,徐大郎真死在他手!我明天見徐大郎時,要不要就此,暗暗地提醒他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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