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尚書微笑:“閣下見諒,我總是記不住東西,想事情也比別人慢一些。”


    小皇帝上前抓住沈尚書削瘦的手腕,語氣不穩:“朕不信,沈桐書,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沈尚書搖搖頭:“至少與閣下有關的事,我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小皇帝敏銳地察覺到了問題:“那與朕無關的呢?”


    沈尚書思考了一會兒,微笑著輕聲說:“那些事,又與閣下有何關係呢?”


    小皇帝厲聲說:“朕命你說給朕聽!”


    沈尚書被他逼得連連後退,又開始覺得頭痛欲裂,悶哼一聲,眼角溢出淚水。


    小皇帝倉皇鬆手,無力地站在沈尚書麵前:“桐書……朕……”


    沈尚書扶著額角劇烈喘息著。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給皇後傳禦醫。”


    第二次,他被逼得狼狽逃離。


    沈桐書拒絕和他交流,拒絕和他接近,拒絕……拒絕他的一切。


    他的蠻橫也好,溫柔也罷,在一個記憶全失的沈桐書麵前,太變得無比的蒼白無力。


    鳳儀宮是他的後宮,沈桐書是他的皇後。


    那些讓少年人有恃無恐的蠻橫,忽然間都變得脆弱不堪。


    小皇帝狼狽地回到了自己的寢宮。


    這座寢宮他住了十幾年,從懵懂稚兒到一代君主。


    冷冷清清的宮殿裏,滿目都是冰冷華貴的金銀玉器。


    隻有沈桐書送他的那些小玩意兒,還帶著些活人氣兒。


    一隻街頭的泥人,一朵城外的幹花。吃完糖的粗陶罐子,木頭做的小匕首。


    從前沈桐書權大勢大,小皇帝就刻意把這些物件擺在寢宮裏,以示敬慕依戀,掩蓋自己眸中的陰狠野心。


    後來……後來他再也捨不得失去這點僅有的溫柔。


    小皇帝摸著那把已經裂開的竹笛,問自己。


    葉晗璋,你後悔嗎?


    誅逆臣,奪實權。


    把桐書……囚於後宮之中。


    他閉上眼睛,輕輕撫摸竹笛上的裂痕。


    昔日張郤不滿朝堂,殺主弒君,從小小先鋒軍統領一躍成了攝政王。小小的皇帝在他身邊長大,學會的,就是鐵血手腕生殺予奪。


    他要皇位,就設計奪回來。


    他那時愛慕李韶卿,就想要下毒毀了李韶卿的五感心神囚在宮中。


    後來……後來的桐書,他不過……不過是遵從本心,做了最穩妥的選擇。


    沈桐書把持朝政多年,不知有多少黨羽門生,在等著他重掌大權。


    還有張郤的仇恨,北雁軍裏的暗流。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他絕對不能允許權臣左右朝政的事情再發生。


    溫順懵懂的沈桐書,才是他的皇後該有的樣子。


    他絕不可能讓沈桐書再入朝堂。


    小皇帝說:“劉總管。”


    劉總管說:“在。”


    小皇帝說:“皇後從前最喜撫琴,你去內務府拿一張最好的琴來。”


    劉總管小心翼翼地說:“陛下,和皇後的手已經……已經……”


    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就再去樂坊請一位琴師過來,教朕撫琴。”


    小皇帝年幼時也學過琴,那時他為了讓張郤放鬆警惕,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學了一通,表示自己是個朝三暮四任性胡來的小孩子。


    可沈桐書的琴,著實彈得很好。


    劉總管說:“老奴這就去請。”


    小皇帝說:“等等,皇後這幾日一直在看的那本詩集,你也給朕弄一本去。”


    鳳儀宮裏,日子安靜得就像死了一樣。


    沈尚書不但記性不好,反應也很慢。


    有時候侍女問他想喝點什麽茶,他都要思考半晌,才說一句“都好”。


    茶好不好,於他而言已經毫無意義。


    沈尚書看著遠處的朱紅高牆,苦苦思考自己到底惹下了什麽麻煩,才會被關在這種地方受罪。


    卓淩看著沈尚書遙遠恍惚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問:“娘娘,您想出宮逛逛嗎?”


    他倒沒想太多。


    皇後之前也經常出宮,皇上從不阻攔,甚至偶爾會一起出去。


    如今皇後誕下龍子身子輕便,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沈尚書聽到這話,好像想起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不記得。


    最後,他搖搖頭,說:“罷了。”


    卓淩也不再說話。


    沈尚書說:“對了,你叫什麽來著?”


    卓淩鬱悶地說:“屬下叫卓淩。”


    沈尚書說:“卓淩,你看到我那本詩集放在哪兒了嗎?”


    卓淩去抽屜裏拿出那本詩集,恭恭敬敬地遞上去。


    沈尚書嘆了口氣,翻到最後一頁繼續魔怔似的反覆低喃地念詩。


    卓淩站在窗邊,怔怔地發呆。


    夜空中,幽幽地飄來琴聲。


    卓淩打開窗戶,看到太華池那邊的亭子裏正點著燈籠,小皇帝一身明黃綢緞的便衣,坐在寒冬臘月的大雪中撫琴。


    沈尚書聽到琴聲,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去了。


    劉總管躡手躡腳地在鳳儀宮門口探頭。


    卓淩一頭霧水地走過去。


    劉總管小聲問:“卓侍衛,皇後娘娘聽到琴聲怎麽說?”


    卓淩還沒答話,屋裏的沈尚書已經開口。


    沈尚書漫不經心地說:“力道蠻橫,音律不準。指法如此粗陋,卻用著一把絕佳的白鶴天青琴,當真是暴殄天物。”


    劉總管尷尬的笑容僵在臉上,不知道說點什麽好。


    湖那邊的亭子裏,小皇帝還在白雪紅梅中忍凍撫琴。


    劉總管連忙跑過去,苦著臉小聲說:“陛下,娘娘說他不愛聽。”


    小皇帝咬牙切齒地說:“朕問你,皇後原話怎麽說的?”


    劉總管愁得頭髮都要掉了,委婉地說:“皇後……皇後覺得……陛下指法,還……還需練習……”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讓宮女捧著琴:“走,去鳳儀宮。”


    劉總管跟在後麵著急地喊:“陛下,陛下您要幹什麽去?娘娘可不能再受刺激了!”


    小皇帝怒吼:“朕去請皇後教朕撫琴不行嗎!”


    沈尚書遠遠地看著那個明黃的身影氣急敗壞地衝過來,腦子裏又開始隱隱作痛。


    這小孩兒怎麽這麽愁人呢?


    小皇帝走到鳳儀宮門口,忽然剎住腳步,整理了一下衣冠,風度翩翩地走進去:“皇後還沒睡?”


    沈尚書放下手中的詩集,無奈:“我是皇後?”


    小皇帝嘴角抽搐一下,麵無表情地深吸一口氣:“是。”


    沈尚書搖頭苦笑:“那我一定是造了很大的孽。”


    小皇帝:“……”


    沈尚書琢磨了一下這個人物關係,微笑著說:“陛下這麽晚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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