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臨帝沉默不說話,眉目間神情厚重,山雨欲來之勢前的那種灰暗色彩。他半閡雙目細細思索,半柱香左右的時間後,他睜開眼再次望向弦歌,“最近極東國的事情也頗多,朝廷中傳出冷立與外賊私通的消息,朕本來還未想到這點,如今你把這密函帶來,恍然大悟啊!”


    弦歌道,“那皇上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卿家這次立了大功。”惠臨帝長長嘆一口氣,“你被冷立所擒去卻恰好得到這密函,也算是機緣,可謂因禍得福,我雀南國的福分。”


    “微臣不敢居功,全賴皇上英明。”


    “不必謙虛。”惠臨帝搖頭,他的目光又投she到那密函上,神情狠厲,“朕絕對饒不了這賊子!真想立刻把他拿下。”頓了頓,他嘆息,“可惜,朕做事也不能太過專製,明日早朝時朕親自提出此事,不信就辦不了他!”


    聽到這話,弦歌頓時心中一沉,麵色卻無絲毫改變,沉靜如昔,“微臣以為,夜長夢多,惟恐事態生變,皇上還是盡快拿下陸丞相為好。”


    “急不來,急不來,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是朕說了算,他想逃也逃不掉。”惠臨帝道,“朕還想好好查查他究竟泄了多少事情。”他手中握的筆應聲而斷,跌落書桌,“一旦查明,不將他五馬分屍難泄心頭之恨。”


    弦歌沉默不語,直到聽見惠臨帝的呼吸平緩許多,她方才開口,“一切都憑皇上定奪,那微臣先行告退。”


    “嗯。”


    兩人偕伴走出宮門,一路無語。直到那座大內皇宮消失在背後,映入眼簾的是京都街道的繁華,琳琅滿目。弦歌還一是句話都沒說,目的明確地走向符家在京都建造的宅邸。


    “你不高興?”符雪遲輕聲道,“或者該說很失望?還是在擔憂?”


    弦歌腳步一頓,神色微有鬆動。“陸務惜不好對付,他朝中黨羽眾多,明日早朝時恐怕會有一番激烈的爭論。”


    符雪遲笑笑,“你打算怎麽辦?當日書房議事時,你可是當著各位長老和臣子麵前信誓旦旦地承諾,要扳倒陸務惜。”


    弦歌抿唇,眼睛斜瞟他一眼,淡淡道,“也不是拌不倒,捏造證據不是陸務惜的專長,我也有辦法將黑的說成白的將白的說成黑的。隻不過,倘若我做出和他一樣的事情,那我和他又有什麽區別?”


    天真的孩子,可是,他卻很想一直保護她的這份天真。弦歌自小活潑調皮,做什麽事情都隨著興致,直到她繼位成為城主,短短的兩年便磨去了她許多稜角。她很少再為自己著想,整日裏想的全是歧陽城。


    大伯死了,可死前卻給弦歌加築了最可怕的枷鎖!他承認大伯的眼光很好,大伯一直很清楚弦歌的才能,他清楚弦歌可以將歧陽城治理得很好,她有足夠的實力和智謀去對付敵人。但是,她卻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明知很多事情做起來會很痛苦,明明不符合她的對錯觀念,但她還是會去做。


    符雪遲揉了揉她的腦袋,“弦歌,你知道自己和陸務惜最大的區別嗎?”看著她轉過腦袋,符雪遲對上她清澈的眼眸,麵部硬朗的男性線條柔和下來,笑道,“他要對付符家和歧陽城,而你卻正好要保護這些,這就是區別!”


    弦歌怔怔的望著他,緩緩開口,“我明白。”她一直想讓自己站在正義的那一方,可是,政治中是沒有正義可言的。彼此間隻有利益才是永恆的,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有時候隻因為彼此立場不同,就能拚個你死我活,兵不刃血的沙場。政治是最黑暗髒亂的東西,她已經陷在其中,卻總想著保持自己的幹淨,她的想法太簡單。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


    “孺子可教。”符雪遲頷首,突然他一怔,像是想起了什麽的樣子,麵頰微紅,神色靦腆,尷尬地支吾了許久,他迎上弦歌好奇的目光,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說起來,雖然現在早了點,不過,你多注意身體,過段時間去把下脈……”


    把脈?弦歌滿眼不理解地望著他。“為什麽?”


    天空很藍,浮雲很白,符雪遲的臉很紅。


    他的說話聲驟然停下來,猶豫很久,艱難地繼續道,“若,若有了……有了,那個的話……就是……”


    弦歌眨眼,腦子沒轉過彎,還是沒聽懂他的話,“啊?什麽意思?”


    “就是,就是你做俘虜的時候,那個……”符雪遲千年難得一回的口吃狀態。


    弦歌再眨眼,突然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但笑容依舊大方,“你擔心的事不可能發生,沒事,不必憂慮,我和淩悠揚什麽也沒發生過。”


    符雪遲一陣發呆,臉上紅痕還未退去,眼珠子卻吃驚地瞪大,“什麽也沒有?”那個風流聞名天下的淩悠揚居然什麽也沒做?難不成他患了隱疾?


    弦歌搖頭,倏然撇開腦袋。由雪遲提起這個問題,感到尷尬的人是她才對。她逃出來以後沒有任何人提出過與此有關的事情,她自己都快忘了,如此想來,有這種想法的恐怕不止雪遲一人。她以前倒一直都沒發覺,其他下屬姑且不論,三伯那種神經粗大到無法無天的人居然也會對這事避而不談?


    “我隻是擔心。”似乎察覺到弦歌隱藏的尷尬,符雪遲神態間也多了抹相對無言的不自然,“沒事自然最好,你可以忘了我剛才說的話。”


    弦歌低低地“嗯”了一聲,空氣流動得很平靜,她悄悄掃了雪遲一眼,忽然產生異樣的緊張,說不明道不清。她咬了下唇,剛想說“我要回房”的時候,瞬間感到手上一熱。低頭望去,雪遲握住自己的手,手指緊緊扣在自己的手腕上,腦袋上方又響起他的聲音,“其實,我本來已經準備好做那孩子的父親。”


    孩子?父親?弦歌聽到這兩個字後腦袋突然轉成一團糨糊了,眼睛都一陣發昏,“雪遲,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符雪遲笑笑,頷首,“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的。”頓了頓,他盯住弦歌的眼,“真可惜,看來這次沒機會了。”


    弦歌心情頓時有些急躁,抽出自己的手,撇開腦袋,“那次在牢裏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提諸如此類的事情了。”


    “我說過,我不會再提那件事,那件事是指你拒婚的事。”符雪遲自嘲地笑了笑,“弦歌,我現在還記得你小時侯說過,‘以後長大要嫁給雪遲哥哥’,忘了嗎?”


    弦歌似笑非笑,“記得,我說了以後,三伯回我一句‘做夢’。何況,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


    “我沒那麽想。”麵對她的言語,符雪遲唯有苦笑,解釋道,“我當時明明摸你的頭,還點頭了,你每次都專揀重要的忘。”


    “我沒忘。”弦歌悶頭嘀咕了聲。


    符雪遲一笑,專注地望著她,“你閉上眼睛好好想想,這麽多年來你做了多少對不起我的事?”


    “我哪有?”弦歌急急辯解,“我怎麽不記得?”


    “閉上眼摸著良心想。”符雪遲嘆氣,直接伸手蒙住她的眼,“以前有一次,你騙我出去,結果卻沒看到你,隻看到湘玲,這算不算?”


    溫暖而厚實的大掌輕輕觸及她的肌膚,眼前頓時一片黑暗,熾熱的呼吸灑在臉上,帶著雪遲特有的熟悉味道洋溢整個空間,弦歌心底一陣躁動,沉默。


    “你就這麽想撮合我們?你有想過我嗎?”


    “……你提醒過我後我就沒做過這種事了,那是年少不懂事。”弦歌弱弱地辯解。


    嗬嗬,年少不懂事?符雪遲甚覺有趣地望著她,“你現在就懂事了?瞞著我混進敵營,那一次應該是故意被抓吧?”


    弦歌沉默,異常艱難地點了一下頭,輕輕的。


    長長嘆一口氣,符雪遲無奈地望著她,不再逼問。看著她現在的模樣,雪白的肌膚,烏黑的髮絲,粉嫩的唇畔,他心中立刻柔軟得一塌糊塗,聲音如同擊在水中央的小石子,盪在弦歌心頭,“可是,看到你為了救我而和冷立決鬥,我幾乎快哭出來。”


    “很感動很難過。”弦歌突然感覺到肩頭一熱,他的頭顱靠在自己肩膀,聲音沉悶如午後的烈日,“明明心痛難過地想哭,偏偏卻又高興得要死。”


    蜻蜓點水,柔軟的一吻。


    像過盡千帆後呈現的那脈脈斜暉和悠悠流水,像那在眼前飄落的繁花和搖曳的山月。


    他蒙著她的眼眸,伏下身,輕淺一吻。


    弦歌全身一驚,腦中霎那間充斥空白,待她回過神,眼前是全是庭院樹木,蒙著她的手已不在,吻過她的人也不見了。


    她沒想過,雪遲竟會吻她。


    弦歌伸手碰觸自己的嘴唇,垂下眼,久久無語。身體還有些僵硬,她不自然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依然不敢相信剛才是現實。怎麽辦?下次看到他要用什麽反應?裝傻?充愣?裝做沒發生?弦歌狠狠地想,本來就沒什麽嘛,她不知道被淩悠揚吻過多少次了,幹嘛把這事看這麽嚴重?


    唉,她又嘆氣,被淩悠揚吻她可以當作被狗咬了一口,可被雪遲吻她總不能這麽認為吧?淩悠揚是個不要臉的色胚,雪遲可不是啊。


    弦歌走進自己的房間,心不在焉,反手關上房門。她側身的那一瞬間,忽然察覺到身邊的異常違和感,一股屬於利器的冰涼擦在脖頸上。


    刺客?她飛快地彎下身,一下子晃到對手身後,掃腿一踢攻擊過去。對手一把抓住她的腳踝處,用力一扯,又將弦歌給拉了過去。


    弦歌眼一眯,空著手拿起身邊的花瓶就砸了過去,那人急於躲避,便鬆開了她的腳。


    “乓”的一聲器皿破碎聲。


    弦歌離得遠遠的,上下打量那人,緩緩地,嘴角勾出一抹笑,“我道是誰,原來冷立冷大將軍,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麽?隻身陷入敵國京都,果然有膽色。”頓了頓,她繼續道,“不過,冷立你怎的如此狼狽?難不成將軍改行做乞丐了?”


    風塵僕僕的麵孔,髒汙班駁。衣服原來的顏色已經看不細緻了,隻覺得很髒很髒。冷立的目光依舊鋒利,逼視道,“據說你手上有我和陸務惜串通的密函。”


    弦歌笑,“有如何?沒有又如何?”


    “交出來!”咄咄逼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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