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因為顏嘆琴右手本不能著力,這一耳光扇在黎閑臉上並不很痛。黎閑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節。


    顏嘆琴還不罷休,冷哼著道:“依我看,你們這些權貴,除了覺得自己不是在玩畜*外,壓根沒當我們是人。”


    黎閑默了一會兒,隻道:“還沒給你換藥。”


    顏嘆琴冷冷地嘲笑著黎閑,轉身離去,頭也不回地道:“別讓我再見到你。”


    手上傷還很疼,隻是沒有心傷那麽疼。


    忽然想起,近來朝廷很是動盪,各路官員調動很大,更有不少高官直接就上了斷頭台。


    ※ ※ ※


    一連幾日,紅塵館都沒有黎閑的影子。顏嘆琴卻隻是冷笑著說,這樣最好,清靜得很。


    據坊間流言,近日皇帝老兒瞎了眼,提了幾個名聲不大好的貪官,然後將一堆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清官直接打發回家寫書去了。


    顏嘆琴本覺自己已與黎閑一刀兩斷,可偏偏不出十日,便又見黎閑提著一個藥包就跑來紅塵館。


    黎閑見到顏嘆琴後,也不多話,隻是道:“該換藥了。”


    顏嘆琴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似想說什麽,卻又緊緊抿起蒼白的雙唇,轉過身,大步走開。隻是不出幾步,腳下一個不穩便向前栽。


    黎閑箭步上前,小心扶住顏嘆琴,音如溪水流淌:“是人,便該懂得接受別人的關懷。你說了,你也是人。”


    顏嘆琴轉過頭,驚異地望著黎閑,但很快便又冷靜了下來,冷道:“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黎閑閉上雙眼似在隱藏著什麽,低聲輕道:“你身上的傷本是因我而起,自然該由我負責。”


    顏嘆琴望了黎閑半晌,卻隻是輕聲笑了一笑,任由黎閑將自己扶進房間。


    因顏嘆琴已無法再接客了,老鴇便將他安排到了後院一間小屋內。小屋雖說很簡陋,卻也算幹淨整潔,更重要的是沒有了那些為客人準備的東西。


    顏嘆琴慢慢坐下,坦然將一身紅衣脫下。隻是這份坦然,卻與平日令人心寒的坦然有所不同。胸前、背後、手臂、腿腳,無一不是傷痕累累,除卻月前被前任禮部尚書一夥人弄的外,還有幾道新傷不偏不倚地疊在了還未長好的舊傷之上。


    “是誰?”黎閑一邊向大大小小的傷口上抹藥,一邊故作淡然地問。


    顏嘆琴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麽,卻偏偏繞過了這個問題:“隻是人情的冷暖和世態的炎涼罷了。”


    “我明白了。”黎閑認真地在顏嘆琴身上抹著傷藥,舉動無半分輕薄,“以後,我就是再忙,也會每日來此。”


    “不必。”顏嘆琴直白地拒絕,“原因你自己明白。”


    黎閑稍稍頓了一下,又繼續抹藥,輕聲問道:“你知道了?”


    顏嘆琴神色忽然柔和了三分:“就現在而言,我可以裝作不知道。”


    “你隻當我是黎閑便好。”黎閑微微一笑,溫柔中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你之前曾利用過我。”顏嘆琴半眯著眼,睨向黎閑。


    “對不起。”黎閑心知他說的是前任禮部尚書的事,便沒有辯解,隻是道了一聲歉。


    顏嘆琴神色微訝,轉而有些閃爍不定,道:“我以為你會說‘現在已經沒有了’。”


    黎閑揚起頭沖顏嘆琴一笑,道:“人與人之間,本不該欺騙利用的。現在沒有利用你是自然而然的,又怎可作為過去犯下的錯誤的補償?”


    顏嘆琴回了一個微笑,道:“你不昏庸。”


    黎閑沒再說話,隻是稍稍瞅了一眼簾外枯黃的落葉。


    ※ ※ ※


    日出日落,轉眼間六出飛花便將京城染作了素白一片。


    積雪的淡然將天空也映出了七分清澈,微紅的晚霞在碧落間輕輕地暈開。


    顏嘆琴看著身上好了□□分的傷和已成過去的淡痕,不知為何心中竟浮起了淡漠的憂傷。索性向隔壁剛開始學唱曲的稚童借來一把箏,架在雪中,淺淺地撥了一撥,低聲吟唱便是一首《陌上花》。


    “蒼空淡洗,梅花待落,寒風徐送。朝暮何時,愛恨豈一場夢。六出又覆紅塵冷,還怨早冬寒重。趁東風尚未,西風還盛,飽觀冬景。去笙歌艷曲,惟存原本,不對月還把鏡。冰影琴音,無奈把陽關映。本非是蝶來之日,卻怕花約將定。恐千紅綻日,雪融月夜,悄然一命。”


    曲終,淚已盈眶。


    顏嘆琴茫然笑著,純似那滿地的白雪。忽然背後一暖,入耳的是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如果說冬雪會融化,便也隻有將這雪和著墨一同研了,才能留住它罷。”


    “以雪研墨……”顏嘆琴輕聲念著這幾字,若有所思。


    “真是怪哉!”黎閑忽然道,“以前,除了抹藥時,隻要我一靠近你,你就說我不當你是人,今兒個倒有些反常了。”


    顏嘆琴搖了搖頭,將頭靠在黎閑肩上,小聲道:“就讓我靠一會兒。”


    黎閑算默認了,伸出手輕輕覆在那身有些褪色的紅衣上。


    ※ ※ ※


    近來,顏嘆琴不知為何忽然看起了四書五經。顏嘆琴的字寫得有些特別,寫得再認真也能透出一股豪放之氣,豪放得像黎閑的眉。


    雖說顏嘆琴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隻需養一養便好,但黎閑即使隻是在一旁默默看一會兒顏嘆琴,也必是每日都來的。聽他說,他不想讓悲劇重演。


    不知不覺又是數日。


    一日傍晚,顏嘆琴坐在房間裏看書,忽然向黎閑道:“我有三個不情之請。”


    黎閑笑道:“盡管說。”


    顏嘆琴微微頷首,道:“其一,借我幾個錢。”又補充道,“以後會還你。”


    黎閑神色微訝,又轉為欣然一笑:“當然可以,倒不知你要多少。”


    顏嘆琴忽然別過臉,道:“問老鴇。”又道,“其二,借我一個名額。”


    黎閑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道:“好,但你以後還得把你的鄉試補上。第三個呢?”


    顏嘆琴道:“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黎閑有些納悶,道:“我平日答你問題可曾說過謊?”


    顏嘆琴也不囉嗦,隻是徑直走到黎閑麵前,淡然在黎閑的唇上覆了他的唇:“你對我,是否也曾有過這樣的感情?”


    黎閑隻答了一個字:“有。”


    ※ ※ ※


    來年春,又逢放榜日。


    在一群或喜或悲的人中,有那麽一個白衣的少年,微微笑了。


    不久,殿試的日子也到了。


    金鑾殿上,末幾名的進士中,有著那麽一個少有人識得的少年,眉如月牙,目似桃花。


    少年與眾進士同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少年悄悄抬眼。隻見龍座中,一個熟悉的身影,眉似兩筆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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