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是日不落的帝國,亦會迎來城市的黑夜。


    當黑夜籠罩在城市的街頭,街道旁的煤氣燈自然聽從著時間的指揮,接連亮起,似排列在地麵的點點星辰。


    白天時尤為顯眼的工業灰霧,如今已被更為深沉的夜空吞沒,化作筆尖的一滴墨水,悄然滴落月色之中,泛起皎白的漣漪。


    不論是壯麗的府邸,或是街巷中的狹小陋屋,都不約而同地燃燒著那微弱的火光。千家萬戶的燈火相互呼引,將微小的溫暖傳遞於這個交織著夢想與悲劇的城市之中。


    夏季的夜晚,總比冬季好熬。


    行走於東區的街道之上,波莉始終彎著身子,戒備著來自每個街巷角落的目光。


    在東區生活的人都尤為喜愛一種名為禿鷲的動物,據說它們會一直等待,直到其他動物死後,去啃食那些屍體上的腐肉。


    在東區的居民聽來,這簡直是一種品德高尚,活在夢中的好鳥。


    在他們的東區,不懷好意的惡徒絕不會等待著弱者的死亡。


    他們親手創造死亡。


    波莉的手伸向心髒旁邊,手心正緊握著那莎萊娜交付給自己的硬幣。想起下午那場美妙的再會,她不自覺便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當初那個善良的小莎莉,居然在分別的日子裏出落成一位懂得禮儀、也懂得體諒自己這種流浪者的貴族小姐。


    果然,特納華先生和安妮小姐那麽多年都沒有改變,依舊是以身作則,將莎莉教育成中午時遇到的模樣——那個令人發自內心尊重,純粹而善良的淑女。


    想起相遇時的那頓午飯,波莉下意識便用另一隻手摸起吃撐的肚子,總覺得事到如今也有些脹痛。


    也許是太久沒吃那麽多像話的食物了吧?下午那一頓飽食,波莉估計自己得用上兩三天慢慢消化。


    但是,總歸吃飽了嘛......


    波莉一想起與莎萊娜麵對麵坐著的場麵,便忍不住發出輕笑。


    下午的場景,就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歲月一樣。


    年紀稍大的自己,陪著年紀稍小的莎莉,兩個女孩坐在一張並不名貴的普通餐桌旁,聊著家長裏短的閑話,談論著小女孩那些天馬行空的幻想。


    一切的一切,象征著她們依然平等,依然是兩個貧窮家庭的女兒,依然同居在東區邊緣的那間紅磚房裏,沒有身份上的差異。


    歲月,仿佛從未在他們的生命裏添上一份高貴,也沒有從她們的身上剝落一份尊嚴。


    凝視著出租屋前的那抹火光,波莉被一股熱浪驚醒,從幻想中回歸現實。


    “波莉啊,你今天有錢進去睡覺嗎?”


    波莉扭頭向側,一位相熟的流浪者將衣領隨意敞開,抱膝坐在猛烈燃燒的火堆前,向她搭話。


    眼見波莉沒有立刻回應,他自顧自地露出一副同病相憐的表情,往身旁的空位拍了拍,“這裏暖,今晚要不要坐這裏?”


    波莉先是坐在他的身旁,用著流浪者之間的默契姿勢,向身前的火堆伸出手,在無人在意的黑夜中取得溫暖。


    待雙手逐漸回暖後,她甩了甩手,向身旁的朋友說:“其實我的錢剛好夠用,我會進去睡一晚的。”


    她搓了搓手,目光始終留意著出租屋緊閉的大門,不想錯過房東走出大門的那一刻。


    波莉幻想著出租屋裏的環境,眼中似乎有了一絲淡淡的光,“我也幾天沒睡個好覺了,今天終於能一覺睡到明天早上八點了。”


    身旁的流浪者露出羨慕的神色,目光亦隨她飄向出租屋的方向,仿佛在幻想著床鋪的美好。


    哪怕沒有經過清潔,甚至後背會被蚊蟲叮咬,那好歹也是一張床。


    是一張讓他們不用害怕睡在街邊,被警察用棍子驅趕,終夜不得安眠的床。


    期盼著,幻想著。終於,出租屋的大門被人從裏推開。


    開門的人,衣著固然不算名貴,卻也比他們這些流浪者得體許多。


    眼見房東出現,聚集在門口的流浪者蜂擁而上,紛紛握緊懷裏的費用,請求他給出一個床位。


    波莉亦是如此,她連忙從火堆旁站起,向著門口小跑而去。


    “我剛剛就說過了,不是我不可憐你,而是差一枚便士都不行......這是規定!”


    剛走到門邊,波莉便看見一個與莎萊娜差不多年紀的女孩正抓住了房東的手臂,請求他通融一下,讓自己能帶著兩個孩子進去睡一晚。


    “求你了,我可以睡在大街上,他們兩個已經不行了......”


    “通融了你,我接下來就要通融其他人了。”房東不耐煩地甩開了她,接連收了幾個人的費用,招呼他們進屋,尋找分配的床鋪。


    看著床鋪逐漸減少,那個年輕的母親呆滯地立在原地。她的兩個孩子輕輕拉扯著她的衣角,傳遞的眼神仿佛在重複著同一句話:“媽媽。今晚,我們是不是還要睡在路邊啊?”


    注視著幼小的眼眸,她的雙手微微顫抖,仿佛經過一番掙紮。最後,她緊緊地咬著蒼白的下唇,慢慢湊近了房東耳邊,低吟著禁忌的話語:“就便宜一點吧,好不好。我......我,陪你一晚。”


    如此令人不屑的話語,固然不敢發出多大的聲音。


    可惜,今夜的街道寂靜無比,哪怕一絲風聲都如同噪音。


    女孩的交易被門口的其他流浪者聽得一清二楚,並紛紛向她投去鄙夷的目光。


    哪怕是流浪在街頭的人,他們也有著最後的一點自尊。


    盡管他們能理解這位母親為了孩子著想,不惜付出此等代價的決心。但是,不正確的行為無論如何粉飾,總歸不是正確。


    而波莉也正站在了她的身旁,靜靜地留意著她的表情。


    她無比熟悉對方臉龐上的崩潰。因為,她也曾經曆過同樣的絕望與厭惡。


    在自己第一次發現丈夫外遇時,她曾感到驚訝。在自己被他拋下,甚至將孩子從身邊帶離時,她感到了世界的破碎。


    而在意識到自己也許永遠成為一名流浪者後,她卻無悲無喜,隻覺得命運如此,無法改變。


    無獨有偶,那位年輕母親臉上的表情,自己也曾經曆過。那是一位女性初次舍棄自尊後,對自己無比的厭惡。


    雖然自己沒有出賣過身體,但從旁人的經驗看來,有了這樣的第一次,接下來唯有兩種下場。


    要麽,自甘墮落地繼續下去,一生都隻能低頭活著。要麽,被心中的最後一絲尊嚴所折磨,在某個天氣晴朗的時刻,她會領著兩位孩子前往某個河邊,直到死亡號令他們回歸大地。


    而更加糟糕的是,出租屋的房東已經開始打量著這位母親,仿佛在評價著年輕的她,是否值得房費所欠缺的一便士。


    那隻溫熱的手,正輕輕撫摸著心髒旁那幾枚冰冷的硬幣。


    波莉不禁思考,如果當初有人像下午的莎萊娜那樣,無視掉所有人的目光,堅持向自己伸出援手......一切,會否不同?


    她低下頭,看向了那兩個站在母親的身旁、一臉迷茫的孩子身上。


    他們對氣氛的改變一無所知,隻能畏縮在母親的身後,對周圍那些如同霧氣般包圍著自己的異樣視線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在最為無邪的年紀,孩子並不理解母親心中正經曆的掙紮與抉擇,更不理解那些本來和藹可親的成年人們,為何突然就散發出一陣惡意。


    他們隻是在恐懼著。如果,世上唯一在乎他們的母親被人搶走,或者遭受欺淩和傷害。自己又能怎麽辦?


    在房東貪婪地向那位年輕母親伸出手,並微微張開雙唇,也許是想應允這場交易時,波莉搶先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這裏還有點錢,你過幾天還我吧。”波莉將手心攤開在那位年輕母親的身旁,掌心中剛好有著她所需要的一枚硬幣。


    霎時間,現場陷入一片寂靜。


    萬籟俱寂之間,波莉甚至能聽清出租屋房東越發憤怒的心跳,就像是在抱怨自己壞了他的好事一樣。


    那位母親喜出望外地接過波莉遞來的硬幣,卻也不安地望向了她,害怕這份好意中隱藏著陷阱。


    “謝謝你,可是......為什麽?”


    波莉無奈地笑了笑,目光始終凝望著兩個幼小的孩子,“我也曾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


    留意到波莉看向自己孩子的視線,那位媽媽當即從她的眼神中得到共鳴,為世界上仍存在單純的愛與善良而感動。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四個人擠一擠,一起進去睡,好嗎?”那位母親看著波莉的打扮,似乎有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


    而波莉隻是擺了擺手,回絕了對方的好意:“擠不下的,你還有兩個孩子呢。”


    說罷,她便瀟灑地離開了出租屋的門前,總覺得神清氣爽。


    看著波莉重新走回火堆旁,與她相熟的流浪者往房東身上望了一眼,實話實說:“我看他以後都不會讓你住這邊了。”


    盡管今夜又得睡在路邊,波莉的臉龐卻顯得輕鬆,“敦敦又不止這一間出租屋,對吧?”


    她身旁的流浪者笑了笑,向她遞來兩張本來墊在自己屁股下的報紙,開玩笑般說著:“蓋被子吧,大英雄。”


    波莉愉快地接過報紙,在半空中揚了揚,“這被子上沒你放的屁吧?”


    “不要就還我。”


    眼見朋友伸手就要搶報紙,波莉連忙躺在冰冷的地麵,用身體壓住隻能聊以慰藉的報紙,抵禦著似溪流般拂過的夜風。


    此時的她,靈魂比任何人都更為高尚,更為自由。


    “算了,湊合一晚。”在發自內心的溫暖中,她以地為床,以幾張老舊的報紙為被,就此進入夢鄉。


    火堆上的橘紅於風中搖曳,仿佛在向這位女士作出無聲的致敬。


    火舌微微伸出,似乎也偏愛著她,尤為溫暖著波莉的方向。


    夜色如墨,越染越深。


    幾聲淺淺的呼吸是街道上唯一的聲音,不論是馬車的滾輪,或者是四周住宅傳來的交談,都被睡眠所取代,變得寧靜。


    在更為夜深人靜時,波莉卻突然醒來,感覺腹部傳來一陣劇痛。她當即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的嘴巴被人用手緊緊捂住。


    那隻手是如此用力,仿佛要捏破她的下顎,將她所有的求救憋在無法發聲的喉嚨之中。


    察覺到波莉已經醒來,捅於腹部的短刀猛然扭轉,將平整的傷口進一步擴大,放出她體內的鮮血。


    平整的切口被猛然轉動,頃刻便似一朵盛開於夜間的紅花。皮肉的花瓣無比燦爛地綻放,露出混雜著內髒碎片的花蕾,染紅了灰黑的報紙,浸泡著停歇的心跳。


    凶手毫不留情地摸索著波莉身上的所有角落,最後隻在她停止跳動的心髒旁摸索出幾枚微不足道的硬幣。


    “看見你跟著個漂亮女人進了咖啡廳,我還以為你有點錢呢......”


    凶手氣憤地踢起一腳,將死不瞑目的波莉微微踢向火堆。


    此時,猩紅的火舌微微低垂,從火堆中向外探出。


    火焰的碎屑於波莉的身旁一閃而過,卻沒有點燃她高貴的靈魂。溫暖的橘紅色彩,更似一隻安撫死者的手,感謝著她為世界帶來的善意。


    波莉睡在出租屋的火堆前,無聲地死在那個夏夜之中。


    直到第二天的一聲悲鳴,呼喚來了其他流浪者、收屍工,以及禿鷲般的新聞從業者。


    波莉的行善事跡與曾經的生活痕跡在不同人的描述中相互交織,最後拚湊出一個並不真實,卻足以討好大眾的故事。


    “一位低賤的不正當女性,卻有著高尚的靈魂?”


    莎萊娜默念著手中的報紙標題,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報道中所描述的女性死者,其實是自己視作姐姐的波莉。


    “從警方處的記錄,我們得知死者是一位流浪女性,並曾在死前的下午於東區有過招客行為。所幸,她的無恥行為被警方所阻止、登記在從業者的名單之中。”


    “就像世界上存在神跡,也許低賤的靈魂也會在黑夜中萌生出人性的光輝。”


    “這位從事不正確職業的女子,曾在其他流浪者的見證下,向一位走投無路的母親投去尤為重要的一便士,令她有了一夜的安寧。”


    “仁慈的神明總歸拯救了這個迷途知返的靈魂,令她在行善之後得以洗脫肉體的汙穢,回歸天國的溫暖。”


    “對此,我們尋找到她法律意義上的丈夫,並作出了訪問。”


    “她絕對不是一位浪蕩的女性,我一直都很愛他,並珍惜著我們的孩子。我可以用我的一切保證,她是一個好媽媽,也是我最愛的妻子。”


    “我這輩子,隻愛過她一個。”


    閱讀完手中的新聞,莎萊娜輕抿一口早餐後的紅茶,給出了恰當的評價:“無恥的從業者。你們又一次消費著死者與悲劇,創造出一個嘩眾取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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