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告晨曦的第一縷陽光悄然浮現,似警醒的長鞭般抽落在黏土瓦的屋頂上,喚醒鄉野中漫天鳴啼的鳥兒。


    由朱紅堆湊的煙囪已冒出濃煙,與維特利村中的某戶人家一同醒來,在半木半磚搭建的家中開啟了今日的忙碌。


    如若工作能得到來自靈魂的滿足,許多人想必會熱愛自己的工作。


    但當工作變成肉體與精神上的折磨、變成單純的飽腹工具。


    抱歉,誰熱愛工作,誰腦子有病。


    以麵包工坊作為家庭符號的佩裏一家,無疑是後者的完美體現。


    又一天清晨,佩裏家的人們回應起生物鍾的呼喚,紛紛從各自的房間中醒來、緩步下樓。他們聚集在大廳的飯桌上,冷淡地分食著昨天賣剩的麵包,口腔中發出野獸撕咬屍體的聲音。


    作為維特利村中唯一的麵包店,一家人的工作絕算不上輕鬆。


    村中七十多人的麵包供應就似片刻不止的雨點,日夜追趕在他們身後,讓佩裏家的成員望不見休息這個美好詞匯存在的必要。


    也許正常孩子的童年總會有一些玩伴,伴他前行。


    但對佩裏家的四個孩子而言,不論是深埋在磚塊之中,以鐵皮作門的手工烤箱,亦或是委托木匠自製的和麵槽。這些親如家人的工具,才是伴隨著他們童年與成長的玩物。


    而對於正將就著一杯熱茶,眉眼僵硬地啃食著昨夜放涼、硬得磕牙的麵包的安妮而言,美好的一天總是從倉庫裏曬幹的柴把開始。


    在匆忙吃完早餐的麵包後,安妮快步繞到房子後方,用力推開了發黴的倉庫木門。


    走進倉庫後,她先是動作嫻熟地微微側頭,用肩膀與頭部固定好一捆沉甸甸的柴把。接著,她再向倉庫的深處伸手,將兩捆綁好的幹柴挾在兩腋之下,邁著穩定而迅速的步伐向家門走去。


    此時,大嫂早已用打火石生好了火種,就等著安妮搬來燃燒的幹柴,與她一同預熱今天的烤箱。


    眼見安妮向自己走來,她頭也不回地朝著早已敞開鐵門的烤箱一指,示意安妮趕緊往裏放入柴把。


    幹柴入爐、火星漸起,奏起枯木最後的絕唱。


    兩個女人眼看著木柴點燃,再各自拿起手邊的掃把扇風,好讓火舌向上躥升,衝擊在烤箱的頂端。她們不斷加熱著內壁的磚石,直至餘溫也足以應付今日烤製麵包的需求為止。


    在安妮拿平常掃地的破掃把扇著風時,百無聊賴的她回頭望去,正好看見姐夫用著從村口酒館買來的桶裝濕酵母,有條不紊地混合起麵粉,做出新的發麵團。


    一家人剛剛吃飯的餐桌,如今已經變成他揉麵的場地。他隨手抓了一大把的鹽,混入麵粉之中,然後將體重壓入麵團之中,將材料充分混合。


    他一邊揉,一邊為自己加入佩裏家後學會的麵包手藝而自豪。


    隻有那些講究的大老爺才在意鹽要下多少精確的分量,我們老師傅都是靠手感的。


    此時,安妮的妹妹忽然朝烤箱的方向大喊:“安妮,你昨天晚上有把麵團放進和麵槽裏吧?”


    “咳咳,”安妮本想立刻開口回應,卻被風向忽變的火勢嗆到,不由得咳嗽起來。


    她與大嫂同時發出被濃煙嗆哭的咳嗽聲,然後無奈地對視一笑。笑過之後,她才扭頭對前往和麵槽的妹妹交代道:“絕對超過六個小時了,你拿去用就好。”


    自己的妹妹看著姐姐與大嫂的狼狽模樣,也低頭偷笑起來。


    她扶著和麵槽,讓擼起衣袖的媽媽和哥哥有了使勁揉搓麵團的基礎。


    母子倆伸手進槽,將發酵好的麵團揉打成滿足烤製需求的形狀。


    他們揉麵的手法不僅熟練,而且殘忍。用曾經圍觀他們揉麵的人說的話,他們揉麵時的神態,簡直比對待冒犯自己家人的惡徒更為粗暴。


    陽光隨著時間變得猛烈,把越來越多的人從睡夢中喚醒。在天際灑落的光芒之中,姐姐和爸爸從外麵一手提起一袋二十英石的麵粉,並肩走在家門前的小道上。


    他們視雙臂上共四十英石的重量於無物,聊著閑話、彎著腰走回家中。


    一進家門,安妮的父親便望見烤爐的火勢已然趨於穩定。


    他朝著剛剛放鬆下來的安妮喊話,趕緊吩咐起她的下一個任務,“安妮,你要是閑下來就去拿糠去喂一下後院的豬。”


    安妮不動聲色地努努嘴,沒有絲毫怨言地走到大廳的角落。


    她揉了揉因為長時間扇風,而有些發疼的肩膀,再乖巧地拿起小籃盛入殘餘的糠物,走到倉庫旁的豬圈旁。


    隔著比腰稍高的木欄,安妮熟練地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糠物,均勻地撒向那群嗷嗷待哺的豬群。


    “你們可真幸福啊,不是吃飯就是睡覺,活著就是在等死。”安妮一邊把糠物撒入豬圈,一邊平靜地注視著它們圍攏到自己身前,爭先恐後地朵頤起來的模樣。


    此時,一隻小豬崽在沙地上滾動,暫時沒有進食的想法。進食所象征的生存需求,仿佛遠遠及不上此時活著能帶來的快樂。


    她落寞地揚起嘴角,羨慕起這群等待賣出好價錢的小家夥,輕聲呢喃藏於心底的話語,“不過,起碼你們敢在我麵前任性......”


    在將所有的糠物都投喂完畢之後,安妮忙裏偷閑地伸了個懶腰。


    她順從著早已麻木的安排,再次回到親密如家人的烤爐旁。她與大嫂一同扒出木柴燃燒後的灰燼,用掃把清潔著滾燙的磚石內壁,以免落灰影響後續的麵包烤製工作。


    身為麵包工坊的女兒,安妮理解自己自出生起就肩負著協助家人維持生計的重任。


    正如這個時代中許多沒有選擇的人,她對於日複一日的疲憊沒有一絲抱怨,也從未發出不滿的哭訴。


    這樣平淡無奇的生活已持續了十多年。如無意外,以後亦是如此。


    而在最近,生活中僅有一個值得期待的瞬間,成為她每日的樂趣。


    “把這幾份麵包拿去格雷森、陶德、德雷克,還有......特納華那小夥子的家裏賣吧。”


    在第一批雙層麵包烤好後,安妮的爸爸收拾著賣給幾個常客的分量,將白煙纏繞的麵包放入籃中。


    他與妻子默契關注著忙碌的女兒,有了一絲竊笑。


    當提起特納華這個名字時,身為父親的他用著充滿慈愛的眼神,用過來人的笑容望向安妮,仿佛在故意打趣著自己的女兒,“等很久了吧?”


    心中懵懂的情緒被人無情戳破,安妮隻得豎起那驕傲的頸脖,假裝若無其事地操起帶有濃鬱鄉野風格的爾爾蘭口音應道:“才不是!隻不過他們幾家都習慣早餐時間買我們的麵包而已,不管我送哪家都是一樣的!”


    “安妮啊,那要不要換我出門賣麵包,順便散散步?”


    這時,一向頑皮的妹妹閃到安妮身後,用一種不懷好意但又充斥善意的語氣,調侃著這份人盡皆知的曖昧。


    安妮不甘示弱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搶過裝滿麵包的籃子,背在身後,“別搶我工作,快點回去扶好你的和麵槽,別耽誤今天的麵團進度。”


    麵對二姐的威脅,身幺妹的她回身朝家人們一笑,家裏頓時爆發哄堂的笑聲。


    在家人們溫馨的笑意中,臉頰不自覺微紅的安妮帶著編織籃子走出家門,穿越被向日葵與野草簇擁的小道,漫步於自己成長的鄉村之中。


    褐黃的泥路延至地平線的彼端、赤紅的磚石懸在每家每戶的門前,無色的微風吹來花草的清香,不時於耳畔撂下飛鳥的啼鳴。


    她背著編織的籃子,帶著尚有餘溫的麵包,走向平日的客戶家中。


    也許她心中早已察覺,卻仍不願承認。每當自己走向特納華的家中時,沉穩的步伐總是變得輕快,就像是迫不及待地等候著某些相遇的機會。


    女孩的步伐停留在一家又一家門前,身後的麵包亦隨之變輕。


    當安妮走到特納華的家門前時,他的父母與五個兄弟姐妹才剛剛醒來。


    於早上等待佩裏家的人送麵包上門,在吃上一頓新鮮烤好的麵包配黃油後,再各自出門工作,似乎已經成為特納華家生活的一部分,無法改變。


    坐在窗旁,少年的眼睛穿越玻璃上模糊的身影,遠遠便窺視到安妮的到來。


    注視到心中的倩影款款靠近,特納華當即起身走向家門,並在家人們心照不宣的目光中走出室外,替她打開矮牆前的籬笆,“安妮,你來了啊?”


    “嗯,這是今天的麵包,”安妮微微點頭,簡單的回答在男孩聽來卻是如此悅耳。


    她將籃子裏所剩無幾的麵包遞到他手中。


    特納華迅速接過剛烤好的雙層麵包,並爽快地往籃裏投入幾枚硬幣。但是,他的視線從未注視過手中的麵包,餘光不時凝視著安妮那張獨特而精致的臉龐。


    多次被壓抑的衝動終於不受控製。


    終於,平凡的男孩鼓起勇氣,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喝口茶再走吧。”他積攢許久的勇氣就此消散,隻為挽留麵前的女孩停留片刻。


    “......我要回家了!”


    安妮聽著有別於往日的邀請,不禁像受驚的幼兔般往後一縮,轉身便想逃離這個幸福得可怕的場所。


    “安妮,你有考慮過以後嗎?”


    “以後?”


    也許是特納華嘴中吐出的詞匯過於奢侈,不禁令安妮在驚奇的驅動下陷入停滯,茫然地放慢腳步,並回頭看向了他。


    特納華緊張地問:“對,以後。以後,你會怎麽樣?”


    “繼續做麵包吧......”她平淡地回應。


    特納華瞬間就意識到彼此在想法上的差異,不由得感到失落。


    盡管如此,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存了很久的錢,我想去敦敦。”


    安妮不禁發出驚呼:“你要去那麽遠的地方?”


    “嗯,我想去那邊看看,看看有沒有適合自己的工作。”他的語氣,如此堅定。


    年輕的目光總是代表著無畏的勇敢,哪怕前方是足以粉身碎骨的深淵,他們亦願意相信自己擁有飛躍斷崖的翅膀。


    “我沒想過那麽多,我隻想著和家裏人賣賣麵包,”安妮的目光微微抬起,並帶有暗示地望向特納華,“然後,嫁給一個合適的男人,平淡地過完一生,被後代埋進土裏。”


    “這樣啊......”特納華讀懂了安妮的眼神,以及背後挽留的深意。


    如同枝葉般錯開的人生出現在他眼前。


    邁出遠行的步伐,盼望自己能成為理想中的自我,盼望仍有回來給予她幸福的權利。


    亦或,就此留下。此時就將這份平淡握在手中,得到足以度過一生,觸手可及的幸福。


    不願就此度過一生的他選擇了前者,並對後者保留了一份虛假的期望。


    “我下個月應該就要走了......”


    哪怕,麵前的女孩可能會在平凡的命運前屈服,成為他人的妻子。而他,再也沒有彌補這份遺憾的機會。


    隻是,特納華依然選擇遠去。


    年輕人似乎總有一種自以為是的逞強,願意在遙不可及的夢想前放下觸手可及的美好。


    他們總是期望著更多,饑渴的內心永遠得不到滿足。


    想給予愛人更為幸福的未來,卻缺乏一顆為他人考慮的心。愚蠢的善意總在無情地傷害著身邊的挽留,卻自以為已做到最好。


    一代代人在迷霧中一意孤行,淋著冰雨、逆著風雪,隻為尋覓夢想的終點。


    我總會感到遺憾,為何在最壞的年華,總能遇見最想陪伴的你。


    如果與我相愛是一條令你不幸的道路,我寧願放棄。


    如此自傲,也許是年輕的特權。


    如此愚蠢,亦是年輕的特權。


    未來......


    在三十個彷徨的日夜,少年心中回響著不再堅定的選擇。


    未來......


    在三十次重複的麵包交易中,少女沒有再次與他交談,離開的腳步總是匆匆。


    夢想......


    在三十次看向地平線的雙眸中,少年冒險的勇氣與少女眼眸中的柔情衝突,就似風中搖曳的綠葉,處處飄零。


    夢想......


    在三十次烤箱的燃燒中,搖晃的火舌溫暖著女孩的孤單,如同燈塔般指引著迷茫的靈魂。


    挽留......


    細數於心中的三十個日夜不再,他們對彼此的挽留亦殘忍地遺失在時代的低鳴之中。


    挽留......


    聽見早晨的門外傳來腳步聲,特納華不顧家人的目光衝向屋外,卻又失落地定在原地。


    “早安。”


    在約定的離別之日到來時,來者並非安妮,而是她家那位調皮的妹妹。


    特納華愕然地把道別與傾訴感情的話語收回心中,“今天是你啊......”


    “嗯,安妮她今天......”她欲言又止地遞出麵包,“這是她親手替你烤的。”


    “希望你一路順風。”


    在田野的風中,他離開了曾以為廣袤無垠的家鄉。


    離家的腳步是一首節拍漸快的樂曲,當記憶的琴弦被重重踏落,往昔的回憶便止不住浮現在音符之上。


    他的腳步雖不迅速,卻無比沉重。路過一戶戶熟悉的家門,與見證自己長高的屋頂告別,與曾經視為牢籠的村口告別。


    回首望去,村莊的輪廓漸漸模糊,故鄉的概念變得清晰。


    那是會永遠懷念,卻回不去的地方。


    無法回首,於是轉身走去。


    微風,是旅人遠行時的祝福。


    在風的歌謠中,特納華被推入林野間的蜿蜒小徑,通往夢中的城市。


    同一陣清風吹去,令初夏的花瓣似雨般從山巔隨風落下。


    紫藍色的花瓣輕輕落在特納華的肩頭和發梢,仿佛是對這位即將遠行的人作出的第三十一次挽留。


    往昔的回憶、未來的憧憬,繽紛的幻想充斥在特納華低垂的頭顱之中,讓他無暇注視眼前由鳶尾花牽頭的少女之詩。


    直到肩上的鳶尾花瓣再次隨風飛舞,擾亂他前行的視線,特納華才不由得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遠方。


    在翠風環繞的山巔之上,絢爛的鳶尾花海映入眼簾。紫藍的繁花之間,身著灰綠色衣裙的少女靜靜佇立,她麵帶微笑,目光溫柔地凝視著他,仿佛一直在守望他的到來。


    特納華驚喜地爬上花田,直麵前來送別的安妮,“原來,你來這裏送我了啊?”


    “嗯。”安妮輕聲應道。


    她望著提起行李,即將離開兩人一同成長之地的他。


    有趣的是,本應彌漫的離愁別緒,卻靜靜沉沒於花海的飄香之間。


    短暫的沉默後,特納華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收起那句無法堅守的承諾,“那......我走了。”


    “好。”


    安妮彎下腰,提起放在腳邊、被行李塞得滿滿的編織籃。她若無其事地跟在他的身旁,一同離開。


    “你?”特納華驚訝地看著安妮,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陪你走。”


    仿佛是回應著少女的離去,識趣的清風驟然吹起,在鳶尾花海中帶來沐浴於祝福的旋渦,紫藍的花瓣似雨般飄上雲端,從地麵升起一場邁向未來的夢幻之雨。


    “既然我們都放不下對方,為什麽要分開?”


    安妮的話語如此直白,卻強而有力地敲碎了特納華的心房。


    特納華既感動,又有些膽怯。他的聲音帶有顫抖,充斥著對未來的不自信,“因為跟著我去城市裏,絕對是會受苦的啊......”


    安妮微笑著抬起手,將被風吹亂的頭絲撩撥到耳後。她平靜地說出自己的缺點,語氣卻逐漸變得輕鬆,“我不會寫字,隻會讀一些簡單的詞。”


    特納華稍顯迷茫,身體僵硬地回道:“我知道。”


    “我沒錢。”


    “我也沒有。”


    “我隻會做麵包。”


    “我知道。”


    “我......喜歡你。”


    “我也是......”


    得到確切的回應,安妮麵帶微笑地問:“就算是這樣的我,你也會一直對我好嗎?”


    特納華沒有絲毫猶豫,“我會。”


    聽到這個答案,安妮的笑容愈發燦爛起來。她對著落後的納華輕輕招手,“那走吧。”


    這一份直爽,也許在無意中傳遞給未來的那份血脈,讓她也擁有有別於許多女性的意誌。


    女孩在前,男孩在後,相愛的二人攜手離開了這片鳶尾花盛開之地。


    在大眾的認知中,鳶尾花唯有愛麗絲一個別稱。


    但在與鳶尾花相伴的二人口中,愛麗絲成為了僅屬於他們的艾維斯,更成了他們婚後共有的姓氏。


    鳶尾的符號自他們的血脈中傳遞,直至抵達某個暴風雨的夜晚,綻放出通往未來的琥珀色光芒,守候那美妙幻想發生的時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維多利亞女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奈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奈奈並收藏我的維多利亞女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