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捷掛掉路榮行的電話,又給靳滕打了一個。


    那邊靳滕看來電是個本地的區號, 又聽見說話的人是他, 立刻就知道他回來了, 問他競賽到哪一步了。


    在和路榮行、父母說過, 自己也想過之後,再次提起失利的選拔,關捷仍然汗顏,但沒有那麽難以啟齒了。


    “外麵的人太強了,幹不動, ”他這次交代得比較幹脆,“被省隊刷下來了。”


    靳滕聽他的語氣還算輕鬆, 半年沒見, 也不知道他對競賽產生了執念,根本料不到他還哭過, 隻當他樂觀得一如既往,心裏並不擔心, 隻有一種孩子長出息的驕傲。


    “沒事, 你這一上來就能進省選, 已經非常非常棒了,我教了這麽多年書,還是頭一回見到自己的學生競賽得獎,感覺還怪長臉的。”


    關捷一臉狐疑地嘀咕:“什麽頭一回?我才不信。”


    一中怎麽說也是省裏排的上名的中學,省級獎項就不說了,碰上學生冒尖, 國獎都能一次得倆,所以靳滕這話水分太大了。


    靳滕就是想安撫他,聞言沒搭這腔,另起爐灶地說:“9月份你不是得獎了嗎?我也不懂你需要什麽輔導書,就給你包了個紅包,你現在回來了,有時間就過來拿。”


    關捷這些年從他這兒領的紅包,比爸媽那兒來的都多,有點怕他這個慷慨的愛,語氣裏都是拒絕:“包什麽紅包啊,我不要,我就過去看看你,你今天晚上有課沒有?”


    靳滕:“有課。”


    關捷明天還想睡個懶覺,也不想打擾他上班:“那你再等我一個星期,我明天就回學校了,星期六回來,我可以去蹭飯嗎老師?”


    靳滕笑了一聲,歡迎得不行:“你想吃什麽?點啊,街都可以給你抬回來。”


    關捷在他麵前不懂什麽叫客氣,哈哈哈地說:“想吃……塊兒大一點的肉和嫩一點菜。”


    他在外麵吃別人學校的食堂,一開始覺得比城南好,吃多了還是覺得缺肉。


    嫩菜他園子裏到處都是,如今已經是一個合格菜農的靳滕想了想說:“羊蠍子行嗎?那個塊兒夠大,也適合冬天吃。”


    土包子關捷去集訓的城市不夠靠北,沒聽過羊蠍子這個特色菜,望文生義還以為是蠍子的一種,聽得直皺眉:“蠍子?蠍子不是還沒小龍蝦大嗎?”


    而且那能有什麽肉?不都是殼嗎?


    靳滕好笑地給他科普:“不是蠍子,是羊肉,羊的整塊脊骨切下來,攤平了形狀有點像蠍子,所以北方專管這一塊叫羊蠍子,吃不吃?”


    他們三個都能吃羊肉,又還是個新鮮菜,關捷樂嗬嗬地說:“吃!”


    說完想起路榮行的支氣管,立刻又補了一句:“老師不要太辣的哈。”


    靳滕給他們做了很多頓飯了,對兩人的忌口一清二楚,嫌他囉嗦地笑道:“知道了。”


    關捷拿一個電話賺了頓大餐,心情還不錯,掛掉電話圍著批發部的貨架轉了兩圈,撿了幾包膨化食品騎車回去了。


    大院的家裏,李愛黎已經回來了,正在水池裏洗魚,見了他就說:“早上你在睡,我就沒問你想吃啥,現在隻有魚,你是吃紅燒的,還是直接往鍋裏下的?”


    關捷前腳才吃完飯,根本不餓,於是就他爸鍾愛的重口味,選了紅燒。


    說完他閑著沒事,準備在廚房裏做點貢獻,然而李愛黎在廚房單打獨鬥多年,根本用不上他,打發他去看電視。


    晚飯關捷吃得不太積極,李愛黎一問他下午才起來,一邊心疼,另一邊覺得他像豬,起身拿了個碗,從鍋裏舀了些菜,留著給他夜裏餓了吃。


    吃完飯大人們都在門口聊天消食,關捷露了個麵,被左鄰右舍的叔嬸們到處追問,拿獎沒有、獎狀是啥樣、上清華北大了嗎。


    他的心窩子被戳來戳去,不是很愛聽這些分不清是寄望還是風涼的話,可別人的意誌不以他為轉移,關捷隻好心裏煩臉上笑,溜之大吉地往屋裏跑。


    跑回家他又沒事幹,想找陪聊的人來提供一下服務,一看時間路榮行正在上課,隻得打消了這個念頭,回到房裏去刷march。


    7點半左右,李愛黎兩口子侃完大山,回來燒了開水,組織在家的三口舉辦家庭內部聯誼活動,泡腳。


    關捷受他媽的召喚,乖溜溜地出來參加。


    盆還是小時候泡腳的那個大盆,材料是很厚的茶色塑膠,底部還打著黑色的膠補條,父母的腳早就定型了,隻有關捷的一直在長。


    他嫌水燙,兩隻腳一直踩在盆沿上不肯下水。


    李愛黎覺得這樣泡個屁,抬腳將他的撥下來往水裏踩,關捷被燙得齜牙咧嘴,李愛黎卻比劃了一下,看他的腳長都超過了自己,心裏一瞬間有種時光過境的錯覺。


    她一直覺得孩子還小,可每次這種時刻出現,又會讓她突然認識到老幺成了個大小夥子,而她自己也在變老。


    每逢這種覺悟的瞬間,李愛黎心底都會有些來去匆匆的傷感,作為飽經風霜的父母,她總是希望孩子不要長大,因為他再長,她就護不住他,隻能讓他自己去承擔責任了。


    另一方麵,作為一個女人,她想起自己這一生,前半生在填飽肚子的恐慌裏掙紮,後半生綁在孩子身上,至今不知道享受是什麽。


    有時候李愛黎也會覺得自己很虧,可她有安慰自己的盼頭,因為身邊處境相當的人一直將這些話掛在嘴邊。


    這時她又有感而發,看著關捷的腳,笑著拿手比劃了起來:“你看你這腳,除了骨頭就是皮,好像我沒給飯你吃一樣,不過還好不是太小。”


    “我記得你剛生下來那天,腳才這麽大一點,現在都快趕上你爸的長了,唉時間過得太快了,再過幾年你都可以娶媳婦兒了。”


    說到媳婦,雖然現在還連個影子都沒有,但李愛黎提起來就很憧憬和愉快,她一直在等那一天,那是她現階段給自己預判的下崗時間。


    關捷卻聽得額角青筋一跳,偷偷拿眼神瞥他媽,心裏悶堵又愧疚,有點坐立難安。


    誰能想得到,作為關家根正苗紅的帶把子老幺,他能說彎就彎呢。路榮行這一關一天不過,他就連媳婦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怎麽娶啊?


    不過要過也難,和路榮行的關係會走到什麽樣的地步,除開自我滿足式的幻想裏能有點搞頭,其他帶腦子的時候,關捷深深覺得自己是有機不會、無機會了。


    旁邊的關寬看他低著頭,還以為他是臉皮薄,聽了這種話題害羞,出於男人之間的感情出來幫他解圍,教育了一下他媳婦:“你真是沒什麽可說的了在這兒瞎嚼,他才高二,正正經經上學的時候,娶什麽媳婦兒啊,他現在的任務就是把成績搞好,完了考個好大學。”


    李愛黎心裏也希望他能有出息,不過關寬折了她的麵子,她立刻把擦腳的毛巾摔在了他身上:“喲,看把你給懂的!你這麽有數,以後家裏的事都給你管,我不管了。”


    關寬隻想當一個掙錢就行的甩手掌櫃,樂嗬嗬地說:“我不管,管不來。”


    媳婦的話題就這麽沉沒了,關捷提起來的心卻直到泡完腳都沒有放下去。


    盡管有點逃避的成分,父母也隻是偶爾才提起的這件事,但關捷心裏還是有種明天去上學的決定是一種幸好的感覺。


    擦完腳他生怕又碰到類似於媳婦的話題,說了句“我去看會兒書”,立刻躲回了房間。


    因為光著腳,關捷把教材和筆扔到了床上,趴在枕頭上卻又不看,愁了會兒媳婦的問題。


    不過他到底是年輕和未經世事,初生的感情很快就壓過了對未來的憂患,關捷摸出紙條,在草稿紙上仿寫了n個“行”,邊寫邊笑,但都寫得不太像。


    學校那邊,下了晚自習的路榮行有點想給他打電話,猶豫來去又放棄了,時間不早了,他覺得關捷他爸應該睡了,而且明天就能見到了。


    翌日一早,恢複精神的關捷7點就起來了,這是他在集訓裏練出來的生物鍾。


    他洗漱過後,慢悠悠地滿屋子亂轉,將帶出去集訓的東西重新打包,繼續塞進改錐、螺絲刀和萬能表,收拾好行李他上街過了個早,吃完飯再到製衣廠給他媽打返校報告,折騰完就快10點了,他提上東西上了車。


    路程將近2小時,到了剛好是午飯時間,可以先去琴室給路榮行把翻頁器弄了,要是能修,他晚上就能用了。


    今天為了方便進校門,關捷在棉衣外麵套了校服,一直歪頭盯著窗外的景物。


    市裏一直沒什麽發展,他出去半年回來,記憶裏所有的坐標都還在,大河又枯水了,大橋下去的交通牌還是歪的,一切的一切似乎原封沒動,隻有坐車的他有些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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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點都不困,半年的集訓生涯過後,他的精力和大腦活躍度,在白天能達到非常旺盛的程度。


    走到清音門口的公交站,關捷拖著沉重的行李從車上下來,在藝校門口意外偶遇了牽著女朋友的孟買。


    兩人順了校門進去的那條道,起先裝作誰也沒看見誰,關捷走一段就要換隻手,因為提久了,帶子勒得他指頭上全是淤血。


    距離因文化周鬧出來的小矛盾,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孟買連女朋友都換了一個,當時的齟齬也淡了很多。


    他看關捷提得艱難,悶不吭聲地走過去,也不打招呼,直接伸手提住了帶子的一截。


    關捷感覺手上陡然一輕,順道手上也有種擠壓感,轉頭一看,這才發現幫忙的居然是自己過去的0.1級仇人。


    他從來沒把孟買當過好人,眼下見他做好事,人就有點基於吃驚的愣。


    孟買看他那個有點瞪著的大眼睛就很不爽,拽了下帶子,沒好氣地說:“看雞毛,你還走不走?”


    雖然他這樣子還是醜,但關捷感覺他沒惡意,笑了下,心裏其實已經跟他泯恩仇了,但嘴上還是確認了一下:“你要幫我啊?”


    孟買跟他之間還是有點尷尬,原本打算簡單粗暴地幫忙一拎完事,沒想到他這麽多廢話,好像還不是很願意走的樣子,立刻覺得他給臉不要臉,不想叼他了。


    “你看我像那麽無聊的人嗎?”他嫌惡地說完,猛地撒了手,然後拉著他的女朋友就走。


    這姑娘沒有上次那個會打扮,妝容很素淨,人好像也不錯,步伐有點拖拉,也回身指過關捷,向他抱怨道:“你在搞什麽啊?幫就幫到底嘛,怎麽又走了?”


    孟買說了什麽,關捷沒聽見,隻是看他的步子邁得更快了。


    關捷沒懂他在反複無常地搞什麽,一邊眼底都是問號地目送,一邊屈膝歪身,準備去將剛剛虛提著的行李重新拎起來。


    然後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這次他剛提起來,後麵突然又伸來了一隻援手,關捷稀奇地扭過頭,看見了憑空冒出來的路榮行。


    “你鬆手吧,我來提,”路榮行說著還在看孟買,拿下巴示意了一下說,“他剛剛在你這兒幹什麽?”


    關捷沒聽他的,分了根提手出來給他,同時自己也提了一根,笑著聳了下肩:“不曉得,開始好像是來幫我提東西的,然後我問他,他突然又跑了,莫名其妙搞不懂。”


    路榮行沒強行爭取什麽紳士風度,跟他一人一邊提上了,聽見孟買沒惡意,立刻跳過了這件事,偏頭看著他走路,心裏嫌他傻:“這麽多東西,你怎麽不就在門口等我?”


    關捷沒有什麽事都依賴他的習慣,嬉皮笑臉地說:“忘記了,下車的時候沒看時間。不過沒等你不也來了嗎?這才是最牛比的緣分。”


    路榮行微微一笑,覺得最後那句有點妙,他意有所指地說:“希望如此吧。”


    六七分鍾後,兩人進入琴室,放下東西,三言兩語就協商好了,先去外麵吃飯,回來再各操大業。


    吃飯的時候,關捷向他發放了星期六去靳滕家吃飯的通知,又問羊蠍子好不好吃。


    路榮行就給他講,紅湯鍋、炭烤肉,鮮美細嫩、滋陰補腎。


    關捷被他那個口才騙得恨不得今天就是星期六,好回去補腎,喝著沒滋味的瓦罐湯,連忙求他別說了。


    吃完兩人回到琴室,路榮行將譜子從翻頁器上取下來,直接放在琴架的麵板上看。


    關捷嫌椅子高了不好搞事,直接坐在了自己的行李袋上,單手抬著翻頁器,一顆一顆地下螺絲。


    他雖然很久沒學物理了,接觸的也是和化學一體的物化,但實踐過的東西就是自己的,關捷還記得,自己是怎麽從零到整地拚起來的。


    低頭拆機的功夫裏,他手上十指如飛,腦子裏卻轉得很慢,他想起了自己當時給路榮行準備禮物的那些心情。


    那時候真像個傻子一樣,關捷揭掉外殼,心裏這樣想道,並且還有點想笑。


    路榮行本來已經練起來了,就是手上熟,不怎麽需要用眼睛,他就拿去看關捷忙活了。


    那位坐在斜對麵,低著頭,隻能看見眼睛以下,兩腿屈著岔在椅子兩側,擰梅花小起子的那隻手看著非常靈活,大拇指和食指在起子手柄上搓,剩下三隻在筋脈的牽扯下空空地起落,像是在彈無形的琴鍵。


    路榮行開了竅,情人濾鏡不知道有多厚,即使關捷沒魅力,都能給他看出一層來,更別說他眼下還有點技術流的味道。


    大抵喜歡一個人,會不自覺地想靠近他,並且再近一點。


    這時,路榮行指頭下的旋律到了全曲的高潮,海清和天鵝即將交鋒搏鬥,可他慢慢中斷了指法,抱著琴去了關捷那邊。


    關捷注意到琴聲沒了,抬頭去看,就見路榮行已經走到了跟前,站著他得超級仰頭,才能對著臉跟他說話。


    “你怎麽不彈了,”他捏著萬能表電阻檔的兩根探針說,“過來幹嘛?”


    然後他就有點被嚇到了,因為他聽見路榮行說:“過來看你,順便調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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