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是個脆皮,區區半張床板沒什麽不可以的。


    關捷隻是不太確定, 他這個夜不歸宿屬不屬於離家出走的範疇。


    “你不回家, ”關捷越發趴向床頭, 勾著右手去揪筒裝的衛生紙擦手, “跟你爸媽說好了嗎?”


    他被自己壓著腿,往這邊拱得挺費勁的,路榮行近水樓台,伸手撈住紙筒,扯了兩節給他:“說好了。”


    關捷捏住紙揉成一團, 沾著油粉的指頭在裏麵蹭來蹭去,心裏很想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麽說的, 但看他低氣壓半天了, 自己還在照顧他情緒的立場裏,沒有立刻問。


    隻是得知他家長知情, 自己這邊就可以隨便當家做主了。


    關捷一疊聲點著頭地說:“可以可以可以,就是你這個腿能不能起來一下, 我要下去。”


    路榮行其實已經在抬腿了, 嘴裏隨口問道:“下去幹嘛?”


    關捷跟他開玩笑, 頂著壓力抖了兩下腿:“下去坐板凳,你這麽壓著我的腿,待會兒不麻才怪。”


    路榮行聽著感覺自己像一隻鳩,撐著手肘從枕頭上抬起頭,左腳踩到地上,拿右腿去挑關捷的後腳脖子, 準備讓關捷壓著他。


    從力學結構的模式上來說,他壓著關捷是長距離搭接,而關捷壓他是短距離挑出,確實是他當“支座”比較輕鬆合理。


    關捷看他一隻腳下地,還以為他是在給自己讓位子,誰知道下一秒腿就懸空了。


    路榮行果然是在智商的低穀,自己開玩笑他當真,關捷連忙坳回去坐正了,笑起來說:“你這麽搞也不行,我還是要下去,我丟垃圾,快點,讓位子。”


    路榮行這才在床尾那頭留了個一人半寬的豁口,左手同時做了個朝外撒的動作,笑了下說:“丟個垃圾還要下去丟,你以前不都是這麽丟的嗎?”


    他小時候是沒少這麽搞,冬天最冷那年還曾經異想天開,問李愛黎他能不能睡在被子裏吃飯,李愛黎說可以,讓他去喝西北風。


    關捷從那個豁口裏溜下去,滄桑地說:“以前我媽還一個星期給我換一道床單呢,現在沒得換了,不得講究一點嗎?”


    其實他隻是嘴上講究,現在也丟,學生狗的人生苦短,在床上吃東西是及時行樂的一種,他丟了下去的時候再撿。


    不過這個鍋巴袋裏碎碴子多,隨手丟容易灑出來,灑了他還得掃一遍,關捷蒙頭蒙腦地一算,感覺大寫的劃不來。


    路榮行是個能看穿他靈魂的鄰居,拷問一針見血,語氣卻很溫和:“講究你還在床上吃東西?”


    關捷在寢室裏晃來晃去,先去中間床鋪的垃圾桶裏貢獻了一份微薄之力,又折到洗澡間去洗手,表情有點雞賊,不過不討人嫌。


    “我吃的也很講究,”他昧著良心說,“保證一個鹽巴都沒有灑到床上,你就安心地躺著吧,我床上很幹淨的。”


    昨天市裏是大太陽,他把墊絮和被子都拉出去曬了,紫外線殺菌約等於洗過一遍,他才睡了一天,不幹淨對不起太陽。


    路榮行不是這個意思,但也沒額外解釋,應了聲“好”,挪開床頭的內角上的卷紙和別墅,將枕頭拉到那裏,基本睡在了對角線上。


    關捷的枕頭跟他是一樣的,都是家裏的媽媽們,約著上街一起買的。


    汪楊不懂什麽棉什麽滌綸,但是李愛黎是行家,她唯一的愛好就是買床上用品和毛線,在這些東西上非常舍得,買的東西舒適度很高,汪楊什麽都跟著她買,就是花色有點區別。


    路榮行往這兒一躺,感覺跟自己在學校的床鋪沒什麽兩樣,身上和腦子裏登時一起空了,昏沉的倦意淡淡地湧了上來。


    關捷自從開始搞化競,就被老明哥傳訓出了洗手癖,幹個什麽都想洗手。


    洗的時候他對著水流摳了下木刺,擠不出來很快放棄了,在毛巾上蹭到手佯幹,出來看到路榮行幹躺不蓋被,一副生怕自己不感冒的架勢。


    關捷對他的體質沒什麽信心,看不過去,靠過去矮下上身,鑽進自己床鋪的空間裏,拉散被子給他從脖子蓋到了腿。


    路榮行躺著看他,眼睛隻能半睜,眼皮眼仁也一動不動,看著發直,在關捷眼裏就是個困到遲鈍的狀態。


    他麻利地蓋住路榮行身體大半,接著在被子鼓包的地方搗了兩拳,撐著被子偏頭問他:“你是不是困了?困了就把鞋脫了,上去睡。”


    鋪開的被子微微攪動著周遭的空氣,路榮行感覺臉上拂來一陣細風,但又不冷,習以為常的分量壓在身上,接著像是有滲透性似的,模糊又玄妙地傳遞到他心裏去了。


    他看過不少書,胸中也確實有幾點墨,但路榮行也描摹不出他此刻意識裏的感受。


    家裏的變故和反轉,讓他今天的思緒非常活躍,說白了就是想得多。


    蓋被子是異乎尋常的小動作,可誰會給誰蓋被子呢,長輩給晚輩,戀人給彼此?那麽關捷又算是他的誰呢?


    是他看著長大的鼻涕孩子,是他身後的狗皮膏藥,是他雞飛狗跳的小老弟,也是他難受時下意識會靠近的一個慰藉。


    一直以來,路榮行都覺得是自己在罩他,可這一床被子,加上今天的實驗和拚圖,接二連三地在他心底構建出了一種新的印象,那就是關捷已經不是一個跳脫粗心的男孩子了。


    他成了一個會照顧人的男生,假以時日也會變成一個男人。


    聽見他的問話,路榮行眼神微動,焦距從走神裏拉扯回來,定睛在他臉上仔細看了看。


    以前他從沒想過,關捷會長成這個模樣,不是說長相,而是性格和觀感,這種體貼溫柔的架勢,放在他長開了不少、眼神也沉靜了許多的臉上,總是讓路榮行有點陌生。


    可這份陌生又沒有生在疏遠的地界裏,它滋生在好奇和舒適的沃土上,引得路榮行茫然又期待。


    他忍不住卻又無法想象,不知道即將長成一個男人的關捷,會是什麽模樣。


    在《傲慢與偏見》裏,伊麗莎白問達西,是什麽時候開始愛上她的,達西說他也說不準究竟是在什麽時間,他說他愛上得很早,發現得卻很遲。


    或許在路榮行和關捷這裏,他們的愛情,也是情愛的萬千狀態中的這一種。


    路榮行是有點提不起精神,但這瞬間他還不想睡,他平時不會說這種確認別人用心的話,他心裏明白就行,也會領情。


    可現在的氣氛讓他想說,他很享受關捷關心他的模樣,並且有點貪心,想要看見或聽見更多。


    “不困,”路榮行口是心非地說完,抽出口袋裏的左手,伸出被子在床板上拍了拍,“你坐過來,咱們談個心。”


    他真是關捷見過的失意黨裏的一股清流。


    比如峰哥失戀了,哭得在床上蹬腿,他姐不高興,臥室都不讓他進,隻有路榮行才會主動要求談心。


    關捷求之不得,立刻坐在了他拍的地方,為了朝向路榮行,他還屈起右腿來打橫壓在了床上,左腿直直地蹬在地上,坐姿豪邁地說:“來了,談什麽?你先起個頭。”


    路榮行的臉往這邊歪了個小角度,他看著關捷沉默了兩秒,突然笑了:“先談你吧。”


    關捷一秒變成丈二高,摸不著頭腦地說:“談我?我有什麽好談的?”


    他心想不是談你嗎大哥。


    路榮行的眉眼慢慢地舒展開,愉快得讓關捷莫名其妙,他說:“談一下你是不是喜鵲嘴,今天說的事情都中了。”


    關捷隻聽過烏鴉嘴,乍一聽樂了,蹬鼻子上臉地說:“你才發現,本鵲神就是這麽的靈。”


    在自己臉上貼金的同時,關捷的腦子也在飛轉。


    他今天說了幾籮筐的話,絕大部分都是為了轉移路榮行的注意力,而東拉西扯的廢話。


    能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內容不多,而沒有一點智商,關捷也搞不了競賽,他飛速過了下今天的經曆,結合路榮行接完電話前後的狀態差,不太確定地將重點放在了家庭方麵。


    關捷不自覺往前壓了下身體,試探地說:“是不是……跟建新叔有關?”


    路榮行垂下眼簾,心裏百感交集:“嗯,你說的是對的,他剛給我打電話,我問他了。我爸說,他知道我不是他親生的,他跟我媽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就是人流手術室的門口。”


    關捷聽得心裏突然“咯噔”一響,被那個始料未及的“人流”嚇了一跳。


    他不知道汪楊當年為什麽要去那裏,但這個字眼讓關捷有種失去的惶恐。


    就像路榮行無法想象未來的他一樣,他也沒法想象完全剝除路榮行的過去。


    平凡又還算順利的成長歲月給了關捷一種錯覺,他擁有和經曆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直到這個字眼驚到了他,讓他反應過來,原來生命裏存在著無數種變數,當中曾經就有一種,叫做世上沒有路榮行這個人。


    路榮行還在說,路建新告訴他的簡單經過,從汪楊為什麽變成單身母親,到他們在村裏結婚以後,才搬進糧院開始新生活。


    關捷卻越聽越覺得後背發涼,他覺得手裏空虛,想要抓住一點什麽,來驅散這個可怕的假設。


    可路榮行整個身體都捂在被子裏,關捷舔了下嘴唇,默默地伸手揪住了他的一撮頭發。


    比起自己差點被流的危機,路榮行更在意路建新的知情權,他畢竟都活到這麽大了,再去恐懼那些過去的危機有點沒事找事。


    說這些隻是為了證明路建新的話有理有據,說完自己采信了,頭頂也傳來了一點拉扯感,以及一陣很低的“欻欻”聲。


    他自己的手都在被子裏,屋裏又沒有鬼,拉他的隻能是關捷。


    路榮行躺著沒動,看了他一眼:“你的右手在幹什麽?”


    關捷捏著他的頭發在指頭上搓來搓去,自己聽不見頭發摩擦的動靜,發自內心地感歎道:“沒幹什麽,誒呀建新叔人真好,對你和汪阿姨真的是沒話說,你覺不覺得?”


    路榮行有點感覺他是故意在強調給自己聽,一本正經地附議了:“覺得。”


    關捷不搓了,洗頭按摩似的抓了下他的頭發說:“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你睡不睡?睡你就脫鞋,不睡就出去吃飯好了。”


    路榮行有點睡意,問了一句:“你餓嗎?”


    關捷嘴唇上還有鍋巴的鹹味,舔了下說:“不餓,剛吃了一堆零食,你睡吧,我去搓襪子,搓完了我去隔壁打牌,你起來要是沒看見我,就到兩邊找一下我。”


    說完他在路榮行胸口的被子上拍了三下,然後溜下了床。


    路榮行感覺他這個順手的動作有點孩子他媽的味道,啞然失笑了一陣,蓋著被子坐起來,脫了鞋、外套和圍巾,這回終於睡正了。


    卸下了心頭的重擔,路榮行入睡得很快,意識昏沉之前,隔著一道沒有門的門框,他聽見關捷在後麵倒水。


    水聲嘩嘩的,好像並不是特別顧忌他在睡覺的樣子,路榮行半夢半醒地露了個笑,兀自修複腦細胞去了。


    關捷原本隻打算洗兩雙襪子,洗到一半他感覺自己又不趕時間,一鼓作氣把秋衣和仔褲也洗了。


    洗完他出來收小馬紮,直接和路榮行側身朝外的臉對上了。


    這位果然困瘋了,已經睡著了,被子下麵的腿蜷著,半邊臉沒在蓬鬆的枕頭裏,薄唇高鼻,又是一個安詳的帥比了。


    關捷的心疼還在時效上,有點想摸一下他的頭發或臉,又顧忌會把他整醒,隻好提起小馬紮,輕手輕腳地出去將門帶上了。


    左邊的寢室裏有兩個走不動路的宅男,關捷加進去,湊出了一個鬥地主的草台班子。


    他一直鬥到天色漆黑,當了9盤地主21盤農民,路榮行都還沒有醒。


    關捷有點餓了,也懶得回去吵他,在隔壁蹭了包方便麵,借了本今古傳奇翻翻跳跳地看了一半,路榮行的身影才從門口冒出來。


    “這麽晚了,”路榮行用手指平著搓了下眼睛,眯著眼看別人寢室裏的關捷,“你怎麽不叫我?你不餓嗎?”


    他剛醒,頭發有點翹亂,嗓子也啞,沉得仿佛能在耳膜裏產生回音。


    關捷的重點完全不對,覺得他這個聲音還怪好聽的,合上雜誌站起來嬉皮笑臉:“餓啊,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我不是我,是我的魂魄。”


    路榮行聽他鬼扯,等他走過來,搭住他的肩膀下樓去了。


    這會兒已經快8點半了,校門口的小餐館都關門了,路榮行攔了個出租,打到美食街,點了個上菜快的麻辣香鍋。


    關捷喜歡吃海蝦,路榮行覺得今天餓到他了,把蝦全部撿進了他碗裏。


    吃完關捷被鹹得夠嗆,兩人又從美食街的這頭晃到那頭,在飲品店買了兩杯什麽金桔茶,接著溜達到公園裏,看見大片用線穿起來的彩色風車,在晚風裏一呼百應地轉個不停。


    穿出公園,兩人在路邊打了個回去的車,今晚注定不適合夜談,室友們回來了一大半,好在他們下午已經談完了。


    關捷借了下大佬的暖水瓶,跟路榮行一人一個提去食堂接熱水,接完回來,兩人湊在一個臉盆和腳盆裏,簡單收拾了一下頭臉,先後爬到床上去了。


    有個室友說兩個人睡著擠,讓關捷去睡大佬的床,關捷想了想沒去,路榮行也說算了,畢竟老話說不問自取即為偷。


    關捷拉著棉服拉鏈外麵的扣子說:“你睡裏麵還是外麵?”


    路榮行怕自己把他擠下去:“外麵吧。”


    關捷是主隨客便,坐到裏麵去了,邊脫衣服邊笑,有種回到小時候的感覺。


    路榮行也有類似的感覺,不過又不太一樣,因為他看關捷的眼神不像以前那麽自然了。


    關捷一股腦擼掉兩層毛衣,扔在床尾就鑽進了被子裏,兩手扯著被子壓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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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榮行還在慢悠悠地脫,看他的毛衣都脫成了一坨,伸手夠過來給他理成了兩件,這才接著脫自己的。


    關捷不識好人心,裹在被子裏催:“快一點了大哥,你是不是要脫到明天去,不冷嗎?”


    “冷啊,”路榮行脫掉最後一層,鋪到腳那頭,摁著關捷的被子溜躺了進去。


    兩人側著躺成麵對麵,臉大概隻有十公分不到的距離,單從視覺上來看就擁擠,好在大家都不醜,近看也經得住考驗。


    關捷天性裏就有點愛照顧人,看他躺好立刻將上麵那隻手從他的脖子旁邊穿過去,在自己看不見的他的背後摸索,看他那邊蓋住沒有,被子又夠不夠。


    他是個感冒精,關捷不敢大意。


    路榮行臉上噴著他的呼吸,後頸那兒又感覺到他的手拱來拱去,其實他不怕癢的,但他心口有種強到近似於躲閃的收縮感。


    於是他將關捷搭過脖子的那隻手拉了下來,手指抓手指地摁到了床板上說:“管好你自己的被子就行了,睡吧。”


    關捷被他摸得一手涼,拉著他那隻手就揣到了胳肢窩裏,同時警告道:“咯我的話我就打你。”


    路榮行覺得他身上很暖和,抖著肩膀妥協說:“不咯你。”


    關捷看見他笑,自己莫名其妙也被傳染了,邊笑邊說:“笑屁啊。”


    不過熄燈的漫漫長夜,他就有點笑不出來了,因為曬過的被子加上一個熱血少年,等於熱到冒煙。


    關捷怕熱,燥得死活睡不著,胳膊腿想法設法地往外突圍,才突出去,路榮行又像個裝了冷風探測器的雷達,被順著他掀開的被子縫透進去的冷風驚醒,睡意朦朧地來把他捉進去蓋好。


    關捷熱得迷迷糊糊,徹底睡著之前想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再也不跟路榮行一起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菇涼們以後9點來吧,久等了,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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