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會將自己誤判成世界的中心,以為一舉一動都被人關注。


    李雲就是這種人,他確實是個壞學生,並且以為習慣了父親的抽打和老師的鄙夷之後,他就已經刀槍不入、無堅不摧了。


    但是這種錯誤的狂妄,不過是來自於他沒有遭受過其他更為強力的挫折。


    事實證明李雲遠遠沒有自己預判的那麽無所畏懼,因為僅僅在遭遇了昨日一天的冷眼、指點以及躲避之後,他整個人就已經站在了神誌不清的山巔上。


    輿論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可一旦它形成並鋪開,那種碾壓式的力量能將人逼進一個絕對負麵的困境。


    李雲不屑於向人解釋,因為覺得那些傻逼都不配聽,另一邊他心裏也明白,沒有人會相信他這種壞學生的話,包括願意替他去坐牢擔責的媽媽。


    他在深夜裏翻來覆去地想,為什麽沒有一個人肯相信他?得出的結論卻又倒了回去,因為他是個壞學生。


    所以壞學生就一定會殺老師嗎?


    他沒有……


    李雲隻是一直都看不慣老伍,以成績來區分對錯的低級做派。


    套麻袋的前一天,他們寢室又發生了衝突。


    他和那個千年全班第二,永遠被關敏壓一頭,卻比關敏要傲不知道多少的李小波在水池那兒洗臉,王聰聰和曹兵跑過來鬧,擠了兩下他不小心把漱口杯裏的水潑到了李小波的臉盆裏。


    李雲根本沒將這當回事,如果李小波介意水中含有他的唾沫分子,那就倒掉再接一盆好了。


    因為看不慣李小波,他沒有向這人道歉,轉頭就去笑罵王聰聰推個屁。


    然後李小波就將盆裏剩下的水,全部潑在了他身上,李雲從頭濕到腳,王聰聰和曹兵都驚呆了。


    老伍來的時候,李雲已經把濕衣服換下來扔進了臉盆裏,渾身隻有頭發還濕著,還是用毛巾擦過以後的狀態。


    當然李小波也已經被他打過一頓了。


    李雲不清楚,這是不是老伍覺得李小波無辜的原因,反正他沒說一句李小波的不是,隻是逮著他們三個說為什麽要在水池那兒打鬧,把水潑到別人盆裏了為什麽不道歉。


    李雲知道他是個歪屁股,回應的態度嗆得一如既往,老伍脾氣暴躁,抓著他的頭發就往水池上撞,王聰聰和曹兵也沒討到好,被巴掌、拳頭輪流招呼。


    老伍有句口頭禪,叫不打不成材,所以他是全校最愛打學生的老師。


    李雲被打了兩年,沒少用膝蓋去跪講台的那道棱,這些事他爸媽都知道,但是他爸說,打得好,老師打你是覺得你還有救,他媽哭到妝稀爛,邊哭邊說老師是為了你好。


    平心而論,能讓父母都說出這種話的地方,明顯就是有打學生的風氣,鎮小和二中都不這樣,隻有一中有這種傳統,因為一中的升學率高,這個小地方的家長們就覺得真的是嚴師出高徒。


    李雲心想去他媽的為我好。


    老師從沒打過要害,但他覺得不等畢業他就要被打死了,他和同樣記恨的王聰聰和曹兵一商量,興奮地決定趁著老伍晚上回家,套個麻袋教訓他一頓。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周四那天的晚自習,歸教語文的田老師上。


    田老師是老伍的反麵,溫和愛笑,連吼人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在所有的科目老師中,除了老伍就屬他最能鎮場麵,李雲也願意賣田老師麵子,或許在他心底,這才是他想要的班主任。


    但是田老師不肯當班主任,他不想要那份責任,李雲不知道這些用眼睛不能直接看出來的東西,他隻知道比起田老師,老伍就是一坨屎。


    不上課的時候,老伍時不時會潛伏在教室外麵,偷盯誰沒有認真聽講,但是碰上田老師上晚自習,他就回去的比較早。


    李雲的計劃就建立在這個規律上,那天下課同學們都去了食堂,隻有他們三個翻出了院牆,在遊戲廳賭幣、騙小孩,一直混跡到天蒙蒙灰,這才埋伏到老伍回家的小徑上。


    為了壯膽,他帶上了那把藏在課桌裏,象征著街上小混混身份的西瓜刀。


    將近一個小時之後,騎著自行車的老伍在黑乎乎的視野裏出現了,他們從背後套住他的頭,一邊興奮地對彼此做噤聲手勢,一邊泄憤地拳打腳踢。


    然而成年人的反抗和敏銳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在挨了一頓王八拳之後,有點胖的老伍突然叫出了他們三個人的名字,他們大吃一驚,嚇得落荒而逃。


    徹底跑遠之前,李雲還聽見老伍說要讓他們好看,打死他也想不到,最後是老伍自己死的那麽……不好看。


    警察給他看過老伍的屍體照片,渾身遍布著挫傷、刀傷和窒息傷,李雲根本不敢睜眼。


    他親身經曆,知道暴力對於理智的摧毀性,說實話他有點記不清楚了,混亂中自己到底有沒有拿刀砍老伍,但警方提問的時候他矢口否認了,因為他接受不了,那個越過了人性底線的人會是自己……


    這是李雲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困境。


    那些他所熟悉和擅長的,讓人投降和妥協的暴力手段通通奏效,他拒絕承認的恐慌和壓抑在他的每一個細胞裏徹夜衝撞,最後使得他在這個肅穆的時刻,攔住了班主任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程。


    他不知道王聰聰和曹兵現在怎麽樣了,也無法體會到自己這種行為對老師和家屬的二次傷害,他隻是滿腹委屈與仇恨,想宣泄與辯解,別人不重要,但是老伍應該知道。


    從欄杆上站起來的那一瞬間,李雲感覺到四麵八方的目光匯了過來。


    他看見原本整齊的隊伍迅速打亂,朝他這邊蜂擁而來,嘈雜的聲浪忽然變成了混沌的嗡嗡聲,同時靈車的後廂裏跳下來幾個怒氣衝衝的人。


    那些應該是老伍的家屬……李雲心想,因為他們的表情,和他爸揍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這種磅礴的關注量讓他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站姿,將腿叉開了些,下巴揚起來,視線居高臨下地從眾人頭頂環顧過。


    公眾麵前無真我,李雲本能又刻意地將心底的情緒盡力藏了起來。


    對麵衝在最前麵的,是一個鼻紅眼赤的年輕男人,他奮力地猛推著擋在他前麵的群眾,抬手指著李雲邊罵邊哭,問他還想什麽樣,殺了人還攔靈車,下一步是不是要把他爸挫骨揚灰。


    李雲的情緒已然錯亂,逝者已矣生者痛,是個人都會暫時忍耐遷就,可他沒有。


    他心裏沒多少同情和憐憫,隻覺得這個應該是老師兒子的人,連仇人都沒搞對就在這兒罵他,真是可笑又可憐,然後他就真的笑了起來。


    推擠之中,關捷整個都貼在了欄杆上,旁邊的人個頭都比他高,他墊著腳也看不見,又聽見人群裏老是驚呼,便好奇的恨不得元神出竅。


    但這個技能他沒有,就隻好去問旁邊的路榮行:“怎麽了?他們在叫什麽?”


    路榮行比他聰明,早在人群擁過來之前,就踩在了石欄杆底下的那一道橫擋上,這樣雖然照樣挨擠,但是不用被人踩來踩去。


    此時他麵朝河麵站在欄杆上,將頭懸著探出去,勉強能看見高處的李雲。


    路榮行看著李雲對關矮子實時轉播:“不好,那個李雲好像要跳河。”


    他大概是個預言家,還沒說完,欄杆上的李雲就勾起嘴角,輕蔑地對家屬笑了笑。


    然後這人轉向插滿花圈的靈車,張開雙臂,像是要飛起來似的吼道:“老伍,那天晚上打你的人是我,但是我沒有殺人——”


    他吼得聲嘶力竭,最後破了個音,有一瞬間甚至達到了清場的效果,但是下一秒人聲變得更加鼎沸,因為李雲猛地朝後一倒,整個人呈大字向水麵倒栽而去。


    月來河冬枯夏漲,這時進了漲水期,水麵上抬,離欄杆頂部將近四米,水色清中帶濁,飄在上麵的水草彰顯出它不凡的流速。


    一個不會遊泳的人掉進這條河裏,兩分鍾就能漂到十幾米開外,運氣再差點碰上水底有旋渦,一時半刻連人都不知道上哪撈,所以這河裏才老是淹死人。


    雖然這是個殺人犯,但他到底是個孩子,人們有個對他更寬容的天然理由,任他死在眼皮子底下這種事,連衝出來罵李雲的老師家屬都幹不出來。


    人群裏的大媽們率先喊了起來:“天哪救人救人,會水的男的趕緊來幾個……”


    個別成年又會水的男人反應快,不等她們吆喝,已經擠開人群往橋下麵跑了。


    因為這個突來的變故,靈車也不走了,司機和敲鑼打鼓的隊伍全下來了,大家紛紛往河提上跑,關捷因此脫離人井,撲到欄杆上去往河裏看。


    路榮行在他旁邊,皺著眉頭滿臉都是凝重。


    李雲正在水裏漂浮,已經到了三米開外,這一眼還能看見他黑色的頭發,下一眼人就不見了,他的掙紮雜亂無章,關捷一看動作就知道他就是個旱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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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世界都在喊救人,關捷心裏都被催出了社會責任感,他撐在欄杆上的手一使勁,左腳蹬右腳蹬掉涼鞋,上身躍起來就把右腿撩上了欄杆,隻剩一條左腿還掛在下麵。


    路榮行察覺到旁邊撲來的微風,偏頭一看這位已經上了欄杆,第一反應不是阻攔,而是往旁邊讓了一步,好讓他把左腿也撩上來。


    關捷儼然是個翻欄杆的好手,比李雲要高超好幾個級別,連個晃都不帶打的,很快就在欄杆上蹲好了,然後開始往直了站。


    站的過程中他猛然想起自己兜裏還剩下一塊錢,連忙掏出來往後一丟,舉起雙手說:“我的鞋還有錢,都交給你了。”


    紙幣打著旋兒還沒落地,路榮行掃了一眼就沒再看,仰頭去望關捷:“好,你小心一點。”


    關捷回了聲“知道了”,吸了口長氣,借著蹬欄杆的衝勁躍了下去。


    這時,背後正狂奔過來的靳滕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今天受邀過來參加悼別儀式,鎮小和二中的老師今天都到了場,他本來在橋下麵,更靠近一中學生的位置,看見李雲爬欄杆的時候開始朝這邊跑,跑過來卻看見又下去一個。


    作為一個北方人,靳滕是個連遊泳館都不去的純種旱鴨子,遇到這種情況他隻能幹瞪眼。


    他衝到欄杆跟前往下一看,關捷已經不見了,流動的水上隻有一團剛“噗通”完的反常激流。


    靳滕眯著眼睛在水麵找了一圈,還是沒有看到人,登時急得心急火燎,轉頭去問路榮行:“人呢?”


    路榮行對水裏的狀況不怎麽關心,正蹲在地上撿錢,拿指頭勾涼鞋,聞言抬頭才發現這位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老師。


    這個問題和他的人一樣出現的沒頭沒腦,路榮行眨了下眼睛才反應過來,對方問的應該是關捷。


    於是他站起來,用沒有提涼鞋的那隻手指著河麵上略微偏左的一個點,等了三五秒才說:“應該在那兒。”


    話音剛落,他指的水麵位置上果然就冒出一顆小小的人頭。


    靳滕鬆了口氣,被他神乎其技的預判震撼了一下,緊接著心底又提起了一口憂心忡忡的氣。


    路榮行撿完東西,也打算去河堤那邊了,能離關捷近一點,他抬眼去向靳滕告別,卻發現對方愁得冒煙,他說:“靳老師,怎麽了嗎?”


    靳滕剛糾結完,準備出聲把關捷喊上來,被他打斷後看他一臉的氣定神閑,沒忍住無力的問了個十分馬後炮的問題。


    “關捷剛剛跳下去,你怎麽不攔著他?這麽高,跳下去被水拍暈了怎麽辦?”


    路榮行心說我曾經攔過,就是沒攔住。


    關捷每個夏天都會在這兒跳個百八十遍,因為以前有個大哥騙他這樣很酷,關捷又是那種好的不學、壞的學的賊溜的傻缺。


    不過這樣也好,起碼這種時候他能不走尋常路地下水。


    路榮行蒼白地辯解道:“不會拍暈的老師。”


    靳滕看了眼水裏那個在水裏躥得飛快的跳水小王子,攬著路榮行的肩膀往河堤上跑。


    見義勇為是好事,但關捷自己還是個小不點,他知不知道,熟悉水性和在水下施救,是危險係數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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