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我的勸說下,兩個鬼魂身上的執念都有所鬆動,現在倒好,口水都白費了。


    還沒等我繼續勸說,二憨他媽就開始絮絮叨叨說了起來:“看看村上現在還有什麽人,老五家現在是還能做民宿,萬一過幾年,民宿不賺錢了,他們進城打工, 咱娃可怎麽辦?”


    隨著她的念叨,二憨他爹身上的黑氣愈發濃鬱凝實了。


    我一看,這可不妙,要是繼續說下去,就要變成死扣解不開了,於是趕忙岔開話題道:“二位想不想入夢去見見孩子?好好跟他交代一些事情。”


    既然是對親人的執念,入夢傾訴一番,也許會好很多。


    執念之所以是執念,是因為不講道理和邏輯。


    就像二憨爹媽的擔憂,他們是鬼魂,陰陽有隔,哪怕他們留下來看著二憨,村上的人都離開的話,二憨沒吃的,他們兩個鬼魂還不是隻能眼睜睜看著?


    鬼如此,人其實也一樣,我們很多時候都在為尚未發生的事情而焦慮,卻不知道焦慮沒有任何用處,隻能讓執念困擾自身而已。


    聽我提出入夢的建議,夫妻倆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意動,又有些猶豫:“先生,是不是入夢之後,就必須上路?”


    他們還是不想上路離開自家的傻兒子,真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不,隻是入夢而已,不強製上路。”


    “那就勞煩先生了。”二憨他媽欣喜道。


    我拿出毛筆,蘸著引魂燈的燈油,在兩個鬼魂的額頭上寫下咒文:“好了,去吧。”


    當兩個鬼魂起身消失在周圍的迷霧之中,我也感覺一陣困意來襲,進入了夢境之中。


    ……


    農家小院中,略顯低矮的紅磚平房中,一聲嬰兒的啼哭聲響起。


    “是個帶把的,恭喜了,恭喜了。”


    產婆收了紅包離開後,男人一臉憨笑的走進了屋子裏,攥住了躺在床上的女人的手:“老婆,辛苦你了,以後我會加倍對你們娘倆好的。”


    “就會說好聽話。”女人橫了自家男人一眼,隨即又問道:“要不要抱一抱孩子?”


    “不成不成,他那麽小,我這笨手笨腳的,我可不敢。”男人看了一眼小小的兒子,隻感覺手足無措,惹的女人笑了起來,隨即又疼的皺起眉頭。


    “老婆,你咋了?”


    “還不是怪你。”


    ……


    兩年後,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在院子裏走路,一直咧著嘴傻樂,口水不停地順著嘴角流下。


    院子裏坐著四個大人,二憨的父母,還有另外一對兒夫妻。


    “二妹,妹夫,你們都帶著娃去醫院檢查過了,我們的話你們不信,醫生的話你們還不信?”


    “不是不信,是……”


    “你們倆現在還年輕,還能生,要我說,去外地一趟,找個車站丟下,就當這幾年做了一場夢,以後繼續好好過日子。”


    二憨他媽忍不住抹起了眼淚:“怎麽說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我怎麽狠得下心來?”


    “哎呀,你怎麽不想想,這樣子以後你們這個家怎麽辦?日子還過不過了?”


    “就是,妹子,聽你哥的話,這孩子都這樣了,你們可不能因為一時心軟,拖累了一輩子。”


    二憨他媽隻是一個勁兒的掉眼淚,她丈夫低著頭一個勁兒的抽煙,一言不發。


    小小的二憨原本正蹲在地上看螞蟻,此刻見到母親哭了,流著口水走到她的跟前,拿他那已經被口水抹髒的袖子,給母親擦拭起眼淚,學著母親哄他時說的話;“不哭,不哭……”


    女人哭得頓時更加厲害了,抱著自己的傻兒子,哭得撕心裂肺。


    見到這情形,她的哥哥和嫂嫂對視了一眼,歎了口氣,默默的起身離去。


    ……


    轉眼間,二憨已經六歲了。


    正是貪玩愛跑的年紀,整天跑得不著家,每次回到家,渾身都是髒兮兮的,他整天都是咧著嘴傻樂,其他小孩喊他傻子,他也不惱,永遠都是一臉的傻笑。


    他頂著一個衝天辮,這是他父母給他留的發型。


    他的頭發太厚了,每次跑起來又不知道歇息,經常悶得一頭汗,夏天的時候經常一頭的痱子,抓癢也不知道收著力,經常撓得鮮血淋漓。


    他父母就給他留了衝天辮,其他的頭發全都剃光了,隻留頭頂那裏防止曬昏頭,紮衝天辮也是為了更好的散熱。


    也許正應了那句話: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這幾年二憨的父母沒有再懷上孩子,他媽幾個月前忽然昏倒在地裏,送去醫院檢查,已經是肝硬化晚期了。


    醫生說,可能是因為她太過憂慮孩子,肝氣鬱結引起的,要是早點發現還好,現在已經來不及了,與其在醫院裏花錢,不如開點止疼藥,回家渡過最後一段時光。


    如今,她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可二憨還是什麽都不曉得,隻知道跟著村上的小玩伴瘋跑。


    這一天,二憨又在外麵瘋跑了很久,到了中午肚子餓的咕咕叫,這才回家。


    走進自家的院子,他就甕聲甕氣的喊道:“媽,我餓了。”


    可這一次,媽媽沒有回應他,隻有爸爸的聲音在裏屋響起:“娃兒,快進來,你媽有話跟你說。”


    二憨懵懵懂懂的走進屋子,嘴裏還喊著:“媽,什麽時候做飯?我餓了。”


    病床上,二憨他媽臉色蠟黃,嘴唇青白一片,一雙手幹枯的像是雞爪一般,朝著二憨招手道:“娃兒,你過來。”


    這一刻,二憨仿佛忽然明白過來了一般,眼淚開始在眼眶中打轉,他來到床前,拉住了母親的手:“媽……”


    隻叫了一聲,他的眼淚就忍不住滾滾落下。


    二憨他媽伸手在兒子的頭頂上揉了揉,看到兒子頭上的朝天辮跑散了,就幫他取下皮筋,重新給他紮好了衝天辮。


    “娃兒,媽媽要走了,以後你要聽你爸的話,少在外麵惹禍。”


    “我記住了。”二憨回答道。


    母親枯瘦的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摸著,又幫他緊了緊頭頂的衝天辮,最後無力的垂了下去。


    屋子裏響起了中年男人悲痛欲絕的哭聲,二憨也跟著哭了起來,在這一刻,他明白,以後他就成了沒有媽媽的孩子。


    ……


    在一旁觀看夢境的我,此刻眼睛也有些紅紅的,鼻子有些發酸。


    到了此時此刻,我才知道二憨為什麽那麽固執的要紮衝天辮,哪怕已經三四十歲了,他胡子拉碴的,還是要紮一個那麽違和的衝天辮。


    因為那是他母親彌留之際,留給他最後的愛意。


    在他的內心深處,也許還固執的認為,隻要紮著那樣的衝天辮,某一天母親就會突然出現,撫摸著他的頭頂,誇他做得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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