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恐懼和疼痛直到如今還深深地殘留在身軀的每一個抽搐不止的角落, 威克翰就像是才被人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渾身上下水淋淋,而這多餘的水分, 全是因莫大的驚恐而自然發出的冷汗。


    ——不。


    ——不對!


    這不是夢。猛地愣神過後,冷汗淋淋的年輕男人剛才呈現出來的放鬆的表情猛地僵在了臉上,五官扭曲所起的密布褶皺,顯得別提有多麽醜惡。


    大抵是因為這樣的經歷太過痛苦, 也實在是超出了這個虛張聲勢的男人的內心承受範圍,讓他恍惚著清醒來過後, 下意識否決了這是他不久前親身經歷過的現實。


    不過……


    威克翰還起伏不定的心神,隨後就被另一個思緒包含進去了。


    雖然被古怪的黑色火焰當著數百人的麵燒死、旁觀者還都沒有往他這裏投來任何關注的目光——如此難以置信的事情確實是現實,但是,威克翰十分肯定, 在混沌的黑暗裏,他做過夢。


    至於,夢的內容……


    是【過去】。


    是威克翰格外想要遺忘、因為遺忘了之後,他就可以非常有底氣地給自己洗腦, 那個“力量”從頭至尾都屬於他自己,而不是從他人那兒乞討般要來的——【過去】。


    ……


    “嗬……怎麽,用這麽可憐的、噁心的眼神看著我。很想要麽?哦,看來確實是這樣想的,讓就算變成了‘這樣’的傢夥還能活著的‘力量’。”


    “滾吧!再靠近哪怕一毫米,老子也會擰下你的腦袋。”


    ……


    夢中的,還不是威克翰的威克翰誠惶誠恐地匍匐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但是,又同樣不願意離去。


    被他泥濘的雙手和雙腳匍匐著的土地的顏色是猩紅的,因為被不知多少分量的陳腐的血液澆灌,仿佛長滿了深紅色的苔蘚。


    苔蘚匯集的盡頭,就在顫抖著埋下頭的威克翰的不遠之前。


    有一個男人,半倚半坐地置身於由斷裂、破碎的刀劍利器組成的荊棘之間。


    同樣的傷勢,換成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早就已經悽慘地斷氣,亦或是止不住的疼痛的折磨下慘叫著失去氣息,可他還活著,坐在血泊中的他就是沒有斷氣。


    數日前,就在如今已化為染血的廢墟的這個地方,發生一場光看遺址就能窺見一二的激戰——不,應該說,是單方麵的討伐。


    討伐者眾多,一層又一層,完全沒有止境地包圍而來,那幾日裏,天空都是陰暗的,明亮的隻有武器的尖銳麵反射到雲層中央的一道道刺目的冷光。


    他們是恐懼的,並且甚至掩藏不住,直接顯現在發白的麵孔上。


    但,他們又是興奮的,激動的,瘋狂的。


    數萬、數十萬——可能還要更多?集結了一個強大國家的所有士兵組建而成的軍隊來到了這裏。


    他們義不容辭地討伐罪人,無論是道德還是個人的不能明言的私慾,都占據了可以說服任何人的最高點。


    這個男人既是罪人,也是萬惡至極之人。然而,他們想要將他打倒,掠奪他所擁有的珍寶,結果卻大失所望。所有如暴雨般落下的利劍與長槍都被折斷,沖他而來的士兵一排排地倒下,數日之後,便形成了如此恐怖而陰森的驚人殘骸。


    最後剩下的,就隻有這個男人,還有艱難地翻過屍山,一下匍匐在男人腳前的“威克翰”。


    男人本來應是銀髮,可銀色很早之前就被赤紅覆蓋,血汙在全身上下的任何地方凝結。他的頭髮被染紅了,他的臉被染紅了,他的麵容被猙獰的顏色攪得讓人難以看清——就隻有眼睛!


    越到絕境,那雙眼睛就越不會被自己亦或是他人之血覆蓋,隻會讓黃金瞳被一點一點地點燃,即使相隔遙遠——隔去那宛如人間地獄的屍山血海,那道火焰,仍舊能夠在金瞳中不屈地燃燒。


    威克翰能夠顫顫巍巍地爬到這裏,已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氣。


    但隨後,他又不知為何——也許是意識到麵前這個恐怖的男人雖然還活著,卻在短時間內不能動彈吧。又有可能是因為,男人在最初跟他說了一句話後,就徹底陷入了安靜,那駭人的金瞳也閉合了起來——將此生、亦或是下輩子的勇氣一鼓作氣全攢上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依舊不肯離去。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避開斜插進深紅顏色的殘破的劍刃,在男人的身邊試探,沒得到回應,又在惶恐而焦躁的內心的驅使下,終於忍不住,開始苦苦地小聲哀求。


    “請求你……不要堅持了……現在這副模樣,還能……到什麽時候……”


    幹巴巴地翻來覆去都是這些話,他勸說、亦或是哀求給出的理由都格外蒼白,就算是自我催眠暗示過後的自己,也完全說服不過去。


    然而,就算再怎麽委婉,再怎麽用勉強而敷衍的詞語加以掩飾,也更改不了充滿尖酸氣息與惡意的真正目的:


    ——還掙紮什麽呢?都變成這種鬼樣子了。


    ——死了吧,你為什麽還沒死掉。趕緊,快點去死啊!


    在旁邊名為守候,實為等待,焦急等待著的就是這個男人的死亡,迫不及待地想要等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然而,他就是沒有,為什麽,他就是死不了?!


    太焦急了。


    太生氣了。


    若不是內心對這個男人的恐懼仍舊未消,他巴不得抓起一把斷劍,再往這個男人的心髒捅上一下。


    他請求男人順應死亡的呼喚,不要再疲憊地支撐下去,如所有安然回歸天主懷抱的凡人一般,也安詳地合上雙眼。


    可是,男人顯然聽出了他隱晦不發的真實想法。


    “原來如此,這麽迫切地想我去死啊。光看到你這個蠢貨,就差不多要把我噁心得快死了。”


    威克翰頓時劇烈地顫抖起來,在莫大的沉重殺意的威懾下,隻差一點就要暈厥過去。


    不過,他到底還是沒有暈過去。


    因為在下一刻,男人說出來的話無比冷漠,仿佛隨口提起的隻是一件無需在意的小事。可它卻猶如一道利箭,猛地紮進他這顆惶惶不安又貪念不止的心中。


    男人似是毫不在意地說:“行啊,那我就去死吧。”


    男人之所以沒死……或者說,之所以流浪了數百年、數千年都沒能迎來死亡,歸根究底,是因為他擁有的某一項能力。


    “不過是一個破爛,我不想要了,誰想要誰拿去——哦?你想要,對吧。”


    “蠢貨,我允許你再往前多跨一步。告訴我,你是不是貪婪至極,又有欲望,想用從我這兒得到的好處,去實現你那些幼稚得要死的野心?”


    不是,沒有,更沒有野心。威克翰如此誠惶誠恐地回答道,同時,感受到了好運將來的激動與雀躍。


    “笑死人了,隨便吧,老子才懶得聽你的鬼話。行了,既然你想要,那就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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