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時下瘋鬧慣了,莫要讓卞姑娘他們心憂才是。”他沉聲道了一句,話裏卻很少有責斥的意思,阿由趕緊撥浪鼓似的一下一下勤勤點頭,又趕緊地、像是為了表現自己同道童清風不一樣那般,道:“阿真哥哥過會兒去看小飛嗎?我也想去!”


    “……他的病確是不好,你還是莫要去了。”樊真搖搖頭,雖說他對癆病沒有忌憚,但回到青牛觀,還是要認認真真擦身洗漱,至於為自己找一些預防的藥物,以防傳染他人。見得阿由又不得其解地低下頭,樊真輕嘆一聲,“你若是真的擔心他,便托我送些東西給他罷。”


    阿由趕緊點點頭,手指翻攪著衣角,眼睛思量似的轉了一會兒,便“噯呀”一聲頓悟,邁起兩條腿,往自己房裏跑去。


    卞青蘿在一旁看著,麵上依舊帶笑。她一笑起來,那兩眼的笑弧宛若兩勾溫和的弦月,她見得樊真今日仍舊玄袍一掛,雪白的裏衣襟底露出一小截過於突出的鎖骨,體態麵色較尋常人都差上好幾分。她忽而也有些想嘆,卻隻能整理好麵上的表情,低聲道:“前幾日,我已經向同羅丹說過,有一名醫師自長安而來,妙手回春,能治他的心痛症。拜帖在我這。洛陽宵禁,酉時之前,你把私事處理好,到江月樓的偏門等我。我替你安排。”


    “……好。”樊真應下,總歸是謝南雁千叮嚀萬囑咐的事情。他對所謂的家國大義並沒有具體的概念,隻想要尋些事情來做。但他的心裏明白,這並非什麽頂好的差事,弄不好關乎生身性命,最是怠慢不得。


    卞青蘿麵上的笑意漸漸頹敗下去,垂眉又道:“好說歹說,我時常在同羅丹的府邸之中,互相也能有一個照應。隻是他本就性情乖戾,在府上做事情,還是要小心提防。如今的時局……如此動盪。”


    樊真被卞青蘿話中不自然流露出的關切憂慮聽得有些頓然,他與這姑娘也不過萍水之緣,雖說或多或少有著熟悉之感,但似乎並不至此。卞青蘿又馴順地朝他作了一禮,道:“多謝先生不嫌小女出身低微,也很是抱歉,將先生捲入此般亂局中。”


    樊真搖搖頭,道:“風雨飄搖,人與人之間又有什麽分別,不過是命數使然。”


    卞青蘿聽得這句話,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她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麽,卻終於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她抽出手中的竹骨紙傘,凝重著麵色,卻將傘遞給了樊真,泠泠的聲音中有些冷清:“先生,怕是要下大雨了。”


    樊真看著遞在麵前的傘,一時間沒有接。


    阿由此時又跑了回來,懷中抱著那日他在夕陽下摹的紙鷂。上頭刷好了桐油,那荷花畫來的筆觸有些粗糙,但卻有這樣一兩分的當日之姿,平白令人想到那兩支紅色花朵後立著的人。孩子捧著紙鳶,眉眼裏有些依依不捨,但又終於下定決心:“這隻風箏,祝小飛早點好起來的……我不是、不是討厭他……”


    卞青蘿卻先笑了,將傘隨手放進樊真的手中,樊真下意識接過來,見得她低下身,又細聲細氣地誇阿由做得好。樊真拿著傘,傘骨上似乎有些若有若無的清香。他看著那紙鷂上朵朵緋紅的荷花,那顏色,像極了被葡萄美酒潑汙了的一襲血紅羅裙。


    “願阿裏曼大神保佑你們!在此處真是謝謝諸位了。”


    血紅的裙裾翻滾在陰沉的日色裏,與濃烈的迷迭香氣一同,將周遭的顏色都鮮亮得黯淡無光。女人尾調拖長的成熟聲音中帶著千迴百轉的意味,下裳垂下的搖晃著的沉重鐵飾,發出慵懶的清脆聲響。


    樊真與卞青蘿麵麵相覷。


    紅衣女人搖擺著腰肢,在門丁殷勤指引之下,款款地走進了燈火通明的府邸去。卞青蘿的眉峰難以察覺地微微一蹙,復而又換上了明媚多情的笑容,那笑雖說明麗動人,卻如同烈火中藏著一抔無法融化的堅冰,隱約帶著陰寒的氣息。


    “卞小娘子又來啦!哎唷,這位莫不是——莫不是您上次說過的,長安來的名醫?”立時又有人笑容滿麵地迎了上來,諂笑著接過卞青蘿懷中的琵琶。卞青蘿出身於江月樓那般風月之地,早已習慣在達官權貴中曲意逢迎,因著會舞會樂,自然而然便成了同羅丹的席上奏樂演唱的優伶之一。


    卞青蘿幾近倨傲地點點頭,與樊真被引著走近宅第的偏門去。一踏入門內,便仿若踏進了另外的世界,聽憑外界怎樣風雨如晦,這處卻仍舊輕歌曼舞。轉弦撥軸的器樂聲率先傳入耳中,繾綣婉轉的絲竹聲音如同扯不斷的春日飛絮,遊絲一般與人糾纏不休。


    那府中宮燈形製的燈籠一列一列,高高掛起,未及天黑,已然通明。雖說同羅丹是回紇中人,府中布置卻非常雅致,遊廊低簷,廊下水渠中蓮盞朵朵,競相開放。院中奇石怪柏,珊瑚寶樹,在燈亮如晝中團團叢叢,璨璨生光,奪得人目不暇接。


    卞青蘿麵無表情,對於此般事物看也不看一眼,麵上的冷意更重。使人傳喚的空隙中,她方輕輕飄飄、不興波瀾地輕聲道:“先生可知,這些寶物盡數都是從城中搶掠而來的?不瞞先生,我作為伶人,次次到訪,隻要往裏踏進一步,都會覺得此處是說不出來的噁心。”


    “將軍此時在同霽月聖女談論教義。還請郎君與娘子,在外稍作等待。”傳喚的人躬著身出了門,依然滿麵堆笑,還貼心地著人遞了茶水來。卞青蘿微笑著接過茶水,卻連杯盞那薄若蟬翼的翻蓋都沒有打開。


    她不動聲色,仍舊低聲:“樊先生,若席上有什麽變故,我在外有人接應,到時候隨著人走便是。我能夠再謀後路。”


    門fèng中時而傳來男人曠放的喝聲與女人嬌俏的低笑。樊真聽來卻覺事情越發撲朔迷離,他出穀歷練之時,早便聽說紅衣教就是一群偽善之輩,借著所謂教義欺詐世人,更甚者以骯髒手段控製權貴。潦倒混亂的世道裏,這些做著蠅營狗苟的營生的人,總能夠見fèng插針。


    約莫一個時辰後,那女人麵上微微帶著激動的cháo紅,裊裊娜娜從門中走了出來。驚鴻一瞥中,樊真見得那女人透亮而清潤的一雙美眸,如同兩團淺褐色的浮光,帶著中原人的眼睛所絕對沒有的深邃輪廓,她不冷不熱地掃一眼樊真與卞青蘿,又順著遊廊逐步遠去。


    傳進同羅丹的帳中,兩人依次行了禮數,卞青蘿麵上那風情萬種的笑驟然又多了好幾分。與樊真設想得差不多,同羅丹是個身材魁偉的回紇人,但似乎是由於病體,他竟消瘦得隻剩下一盤峭楞楞的巨大骨架,如同飢餓羸瘦的獅虎,眼中的光雖說仍然攝人心魄,整個人卻已有了體衰的跡象。


    同羅丹斜靠在主座的軟枕中,金玉簇擁,衣裝華麗,滿麵似笑非笑,見得卞青蘿來,便懶洋洋地揮手,卞青蘿自然而然款步走至他的身邊,身側有人將擦得發亮的琵琶遞過來,她便從容不迫地垂眉試著音,一聲兩聲,崑山玉碎。


    樊真仍跪在那人麵前,他的心裏漸然湧上一種難以抑製的厭惡——憑什麽、究竟憑什麽要對這人卑躬屈膝,這一片鑲金戴玉的假象之後,隱藏著多少不堪入目。這感覺在他的心中粲然炸成一團,他忽然明白卞青蘿所指的“噁心”,究竟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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