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一側火光衝天,這是一個姓薛的老人家一輩子的心血。


    有兩具碎屍會隨著大火消失在這方天地,而一個肩頭被劍氣貫穿的女子,已經暈倒在了流蘇國重騎行營之外。


    臨昏死過去前,那做了幾日老板娘的流蘇國供奉,隻說了句:“陸姑娘被……龍背山帶走了。”


    但躺下之時,她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劉暮舟怎麽會知道,這位修習傀儡術的女修,是見過黃術的。


    而此時,一行三人已經上了遠處山丘,劉暮舟望著那團烈焰,呢喃道:“攔得住一時,攔不住一世,隻要流蘇國有吞並青木國的野心,就是青木國的兔子啃了流蘇國的白菜,都可以是開戰的理由。”


    鍾離沁輕輕拉了拉劉暮舟的袖子,輕聲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天下不可能真正太平的,做了煉氣士,就不能插手凡俗王朝間的互相攻伐。”


    兩人說話之時,陸萃潼正望著南方,眼眶通紅。


    劉暮舟回頭看了一眼,但對於這個女子,他還是提不起任何好感。


    “你怎麽看出來我們不尋常的?”


    陸萃潼抬手輕輕點著眉心,聲音略顯沙啞:“我自小異於常人,即便閉上眼睛,也能看見東西,也總是能看見一些凡人看不見的東西。年幼時有個道士來找我,說這是天眼,他說我要是活的過二十二歲,便會來尋我並收我為徒。我不光能看見你體內的雷霆氣旋,我還能看見鍾離姑娘體內有個漆黑人影。”


    劉暮舟淡淡然問道:“若是沒遇上我們呢?”


    陸萃潼苦澀一笑,搖頭道:“沒料到耶律煥承會派人在客棧等著,我隻是想保全家人,這才隨著陽平北上的,我更沒想到他們已經殺了我爹娘跟弟弟。要是……要是沒遇上你們,我一樣會千方百計拖過今日。我隻能賭那個道士的話,還算不算數。”


    劉暮舟搖了搖頭,隻覺得有些好笑,他看向鍾離沁,問道:“她跟杜湘兒蠻像的吧?”


    鍾離沁卻一臉疑惑,“哪裏像了?”


    劉暮舟卻沒答複,隻是解開兩匹馬的韁繩將其放歸山野,之後轉頭問道:“我想你暫時也沒有個確切去處,隻能先跟著我們,等那個道士了吧?”


    將一匹馬牽給鍾離沁,劉暮舟問道:“先帶著,可以嗎?”


    鍾離沁發現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劉暮舟了,方才他對陸萃潼還是一臉嫌棄,此刻怎麽又願意帶著她了?


    “我無所謂。”


    兩人齊齊轉頭看向陸萃潼,後者抓著韁繩,雙目通紅,點頭道:“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報恩的!”


    劉暮舟哈哈一笑,起手擺出拳架子,一邊練拳一邊行走。


    報恩?像杜湘兒那樣,先拉無辜之人入局,理由是沒辦法,正好你能幫到我,所以我隻能拉你下水了。等數年之後,美其名曰報恩,實際上是還個人情,求自己心安。


    兩人哪裏像了?哪裏都像,極端利己。


    大雪之中,一夜就這麽過去了。


    陸萃潼一個凡人,早就趴在馬背上睡了過去,還是鍾離沁以劍氣托著,否則早就掉下來了。


    天蒙蒙亮,劉暮舟還在練拳。


    憋了一夜的鍾離沁實在是沒忍住,便揮手以劍氣隔絕了陸萃潼的耳目,隨即皺眉道:“你這樣我不喜歡,什麽事情,連我都不能說嗎?咱們什麽交情?”


    劉暮舟終於是停下練拳,正好前方有塊兒岩石,下方是幹的。


    他走過去牽住鍾離沁的馬往那邊走去,邊走邊說道:“我送青瑤過渡龍峽,她知道前路凶險,所以問過我要不要繼續走。我主動找她要的傘,她還是給了我一片逆鱗用來遮掩一部分天機。所以即便她闖的禍我要擔一半的因果,我並不生氣。還有靈眸,她有兩次是真心誠意想放過我的,所以她算計我,我也不生氣。即便算計我一樣是她算計中的一環,事實上我一直知道,她不是賭我有無本事幫他擺脫老道,賭的是曹同是個厲害人物,能讓她與小狐狸往後的日子安生。即便這樣,我還是不生氣,因為宋伯告訴我,事情分個前後的,她善意在前。”


    鍾離沁就靜靜聽著,可事實上,在劉暮舟開口之時,她已經撤去了劍氣,陸萃潼是聽得見的。不過鍾離沁事先打了招呼,所以陸萃潼依舊在裝睡。


    緊接著,劉暮舟繼續說道:“即便是杜湘兒,一開始我也不生氣。畢竟隻要她不說,我是不會知道她曾奪我機緣的,甚至一開始我還挺感激她的。後來厭煩她,也不是因為她不幫宋青麟,而是因為,我發現她覺得她投胎之時奪我機緣,是她無奈之舉。之後指點我渡青瑤,是還我的。怎麽說呢,就像是一戶窮人家就剩下那點兒口糧了,卻被個賊偷走了,而那個賊富足之後還給了窮人數倍的口糧,然後說我不欠你了。鍾離姑娘……能明白嗎?”


    鍾離沁點了點頭,“明白,報恩隻是求她自己心安,而不是真的感激。”


    劉暮舟一笑,扶著鍾離沁下馬,然後回頭望向陸萃潼。


    “她,就更過分了。一言不合拉人入局,一開始就故意拔高聲音,讓我們聽見她跟那個盧侍郎說話。若是沒有那個婦人,就能借我們的手除掉陽平。即便後來遇到了那個婦人,也利用婦人殺了陽平與盧侍郎,之後再用我們牽製那個婦人,她一個始作俑者反而置身事外,全然不理會我們即將得罪流蘇與青木兩國皇室,甚至得罪玄風王朝那種龐然大物。所以我說她跟杜湘兒像嘛!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極端利己。”


    鍾離沁眉頭緊皺,沉聲道:“我好像有點不認識你了,這才多久,你還是那個憨厚老實的劉暮舟嗎?”


    少年取出水囊喝了一口水,呢喃道:“我一直都這樣,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就像……就像我知道,去琴瑟湖遇到你,以及情絲咒,都是曹同的計策。因為我殺了神水國皇後的師弟,因為青瑤走江會磨損我的陰德,所以他隻能出此下策,讓我救你,讓你欠我的,讓神水國欠我的,借助你們身上的氣數,來抵消青瑤帶給我的劫難。”


    頓了頓,劉暮舟又看了一眼陸萃潼,旋即苦澀一笑:“所以啊,即便我心裏別扭,也不能說,因為不管是不是我故意的,我自己都做了這樣的事情。有時候人確實沒辦法,利己也好別的也罷,情急之下能抓住的都是救命稻草。想得起來還就不錯了,就算是求自己心安,不也實打實的還了?”


    琴瑟湖中情絲咒,在後來知道劉暮舟認識曹同的時候,鍾離沁就已經想到了。可她不像劉暮舟這樣想的如此之多,她隻知道若非劉暮舟出現,她或許已經被人玷汙,甚至這肉身都已經歸了劍魂。


    於是她坐去劉暮舟身邊,沉默了許久,突然長歎一聲:“哎!我以為你是個傻子呢,沒想到你這麽聰明?你說,還瞞著我什麽呢?有沒有偷偷算計我?”


    劉暮舟哈哈一笑,擺手道:“我長這麽大,就八九歲的時候算計過兩次人。那些個被我套麻袋打了的家夥,估計到現在都不知道是我套他們的麻袋。”


    那位宋家主更不會知道,他以為早就死了的小夫人,到現在依舊活的好好的,還是宋青麟親自送他的小娘上的船。墳地裏埋著的,不過是劉暮舟找來的一頭野狗屍體。


    宋青麟的親娘死的很早,他記事起,就是被小娘養大的。


    所以對於宋青麟而言,劉暮舟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這些話沒說出來,但他哪裏知道,隻要情絲咒還在,隻要鍾離沁願意,他的心聲就逃不過鍾離沁的耳朵。


    故而直到現在,鍾離沁才明白為什麽一個富家少爺會跟個窮小子有如此深的情分了。


    鍾離沁一把抓住劉暮舟的脖領子,氣笑道:“你一點兒都不老實,說,有沒有想過算計我?”


    劉暮舟幹笑一聲:“我怎麽會算計朋友?”


    而趴在馬背上的女子,此刻卻是淚如雨下。


    方才二人所言,拳被陸萃潼聽在耳中。


    她也才知道,她的小心思在那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少年眼中,是多麽可笑。


    此時此刻,再想起天人兩隔的家人,她不住的抽泣了起來。


    “你說的對,我……我隻想著我自己,我要是考慮的更充分些,我爹娘或許就不會死,我弟弟或許就不會死。我隻想著逃離流蘇國,在路上拖延時間,可我……可我……”


    劉暮舟抬頭看去,沉默了許久之後,剛想開口,卻突然間瞧見不遠處樹上,坐了個道士!


    年輕道士模樣清秀,瘦的跟猴子一樣,此刻單手托腮,笑盈盈望著劉暮舟,咋舌道:“瀛洲這風水,真是絕了,陳瘋子怎麽收了那個宋青麟?你才更適合做他的學生啊!在人家龍背山腳下殺龍背山主的關門弟子,你也夠瘋的。”


    劉暮舟瞪大了眼珠子,“是你?今必客棧門前,塞給我符籙的道士!”


    鍾離沁一眯眼:“你是桃花觀主張青源!”


    張青源一愣,“哎?你這都能認出來?”


    陸萃潼一轉身,瞧見道士模樣之後,一下子愣住了。


    “你是……你是那個道長?”


    張青源笑了笑,點頭道:“正是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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