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已是夜半時分,間桐家的大宅寂靜無聲,間桐髒硯左右看了看,一如既往地空無一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人員傷亡,他提前解僱了全部的傭人,並且把自己的子嗣全部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以防萬一。


    而他的英靈,現在是連續第四日待在固有結界裏,沒有任何音訊,倘若沒有源源不斷從他魔術迴路裏抽走的大量魔力,他大概都要以為自己的已經被誰送回英靈座了。


    謹慎地打開宅院裏的結界禁製,間桐髒硯和衣躺在床上,閉緊雙眼放鬆下緊繃的精神,此刻他的麵容老態畢現,依靠魔力維持的軀殼,由於連續多日的高強度戰鬥已經無法支持,倘若這次仍未能取得聖杯,他就不得不啟用最後的辦法,將自己徹底轉化成蟲子的形態以謀求更加長久的生命。


    他無意識摩挲著手背上的令咒,這個動作成為了他的一種習慣,惶惑不安的時候,好像能給他多大的安慰一般。在這種自我安慰之下,他漸漸陷入了淺眠。


    固有結界裏也正是黑夜,漫天夜明珠構成的繁星點點美得讓人移不開眼,京極彥醉後沉沉入睡,迪盧木多無奈地看著堂而皇之霸占了自己大腿當枕頭並且完全沒有任何移開意思的人,隻能維持著坐靠的別扭姿勢稍作休憩。


    有婢女躡手躡腳走進來,手上捧著一襲厚重的狐裘,站在京極彥躺著的軟榻前幾步,妝容精緻的臉上顯出幾分別扭的為難神色,雖是矯揉造作到不忍直視,卻並非她的本意――玉石雕刻的人俑,能做出這種表情來已是不易。


    陛下的脾氣沒有誰能比這群生前死後都伺候著的下仆更加了解,所以手捧狐裘亦不敢上前半步,唯恐擾了陛下安眠,落得拖下去杖斃的下場。


    “給我吧。”迪盧木多伸手接過狐裘,艷麗如火的紅狐裘遠比看上去輕薄,有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透出來,展開披在京極彥身上,恰好遮住了大半的身子,京極彥睡夢中微微蹙起眉頭,趴伏在迪盧木多膝頭,露出小半張蒼白的臉,眼尾處暈紅似是仍帶著淚痕。


    雖然從頭到尾,他也不過隻落下幾滴眼淚,便將全部的情緒盡數收斂。


    迪盧木多無意識勾起一縷散落在京極彥肩頭的黑髮把玩,往日嚴謹束起的長髮直到腰間,純粹的黑色如瀑在指間穿行而過,是和主人性子截然相反的和順柔軟,還帶著幾分孩子樣的蓬鬆。


    有時候這人的確孩子氣的很,像隻拿你磨爪子的貓兒,掛著惡劣的笑意恣意矜貴,不過有時候卻又深沉的可怕,仿佛是擇人慾噬的虎豹,不動聲色便帶著十萬分的危險。


    京極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鎮日無所事事隻能呆在固有結界裏的迪盧木多忍不住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極端敏銳的洞察力與行動力,加上順風順水沒有任何阻礙的人生,造就了一個異常任性幾乎遊走在暴君邊緣的帝王。但是他無法否認京極彥身上的領袖魅力,那是和芬恩大人截然不同的,霸道到理直氣壯卻並不剛愎自用的魅力,若最開始就是被他召喚出來的話,大概也不至於留下那般深重的遺憾。


    黑色的長髮繞在指尖,發尾尚且有幾分朝露的濡濕,魔法又給予了它蜂蜜的甜香,不知為何突然起了幾分壞心思,迪盧木多小心分出幾縷長發笨拙地嚐試編起,黑髮柔軟溫馴的在他手下逐漸顯出小辮子的形狀,京極彥睡夢中似有所覺,動了動腦袋發出幾聲輕哼,不過帶著幾分酒氣慵懶的嗓音沒有半分威懾力,反倒叫迪盧木多更加得寸進尺,打散了手上的半成品,從鬢角的碎發開始,一直編到腰間,細細長長的一根小麻花辮待在滿頭黑髮裏半點不起眼,迪盧木多薄唇勾起,有些期待京極彥醒來看到的神情。


    此刻京極彥的夢裏,卻是冬日異國的大雪紛飛,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完了名叫間桐髒硯的男人的一生。


    那個男人出身於遙遠而寒冷的國度,自小在魔道名門的家族中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卻不知從何時起,不知為何,突然立下了要將這世間的醜惡盡數剷除的宏大理想,早早接受了家族世代相承的魔術刻印,背著行囊遊走於世界各地探求能實現自己夙願的奇蹟。


    他的足跡遍布各國,一次次滿載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而回,十幾年的歲月就這麽匆匆流過,男人的眉梢眼角開始染上霜色,清臒的麵容憔悴不堪,但是眼眸中希望的火苗從未熄滅。


    當他敲開坐落於德國的艾因茲貝倫城堡的大門時,幸運女神終於向他露出了微笑。那是奇蹟的聖杯啊,耗費了無數日日夜夜,不惜將家族從不外傳的禁術附諸其上,犧牲了有生之年唯一讓他感到悸動的女子的,奇蹟的聖杯啊。


    所以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取得它,哪怕身體已經在無情的歲月中腐朽,靈魂仍舊在灼灼燃燒著,和他一起戰鬥的故友們都已逝去,唯獨他還固執地堅守在歲月中,他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的活下去,然後取得聖杯,將這世間的惡意剷除。


    活下去,要一直活下去,哪怕變成蟲子,哪怕家族衰敗,也要活下去。這樣的執念支撐著他走過了數百年的歲月,連夢裏都是聖杯的影子。


    京極彥看著夢境中的老人癡迷地捧著聖杯不肯放手的模樣,心下微哂,人心再怎麽出於善意的願景,一旦被歲月反覆沖刷就終究會變了模樣,哪怕不是立刻,也會是十年後,二十年後的某天,甚至於他現在就能想像出間桐髒硯被自己的*所吞噬,徹底迷失在黑暗之中的模樣。


    他聽見間桐髒硯的聲音在夢境中響起,就像是在玻璃罩子外麵進行的反覆敲擊,“以令咒為名,出現在我身邊,berserker!”,於是他知道,該到這場無趣夢境結束的時間了。


    迪盧木多看到京極彥半夢半醒的睜開眼,正抓住他編著第二個小辮子的手,懶洋洋地笑道:“如此犯上,真該把你拖下去打一頓才是。”京極彥並不著急,從令咒另一邊傳來的魔力穩定規律,說明間桐髒硯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還能再拖一會。


    京極彥坐起身,瞥了迪盧木多一眼,“回來再收拾你。”他說的輕佻,迪盧木多一樣沒放在心上,還挑釁式的挑眉道:“在下恭候。”


    京極彥也不惱火,眼下迪盧木多正得他的歡心,偶爾不守規矩亦可做額外情趣,陛下對於自己寵著的向來多三分縱容。


    所以被強迫式叫醒睡眠不足的一肚子怒火,就隻能讓間桐髒硯那邊受著了。


    青年化作碎金消散,還不忘順手拎走一壇美酒,長發披散衣襟半敞,艷紅的狐裘一甩擋住了疾she而來的利箭,酒氣浸泡過的眉眼,出了奇的色氣。


    間桐髒硯跌坐在他腳邊,仍帶著幾分驚魂未定,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麵上青筋扭動,刻印蟲在他的血管之下修復著受損的內髒和魔術迴路。


    “現在看來,你死在這裏也挺好的。”白瓷的酒罈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水在地上蔓延出幽藍色的火苗,灼灼然遮天蔽日。


    第二十六章


    這裏是冬木市的遠郊,三更半夜的最是適合做些見不得外人的事情,經過一個白天的休整,製作出聖杯的禦三家齊聚於此,愛因茲貝倫取出藏有小聖杯的封印箱,隻有廝殺到最後的勝利者,才能讓聖杯真正降臨。


    話是這麽說,真的會老老實實進行決鬥的才是傻子,先和遠阪颯人聯手把愛因茲貝倫踢出局,而後同時用令咒喚出英靈,隻不過京極彥的魔抗高一些,晚了幾秒,讓間桐髒硯一時沒有頂住。


    但是要知道,最後出場的往往才是壓軸的。


    幽藍的火苗毫無溫度,燒得越是熱烈空氣就越是寒冷,層層白霜凝結,隻要沾上一點,就會把人從骨頭裏徹底凍成冰雕,微風一吹,便碎做齏粉無數,月光下亮晶晶的像是下起了雪。


    京極彥垂眸看著跌坐於地的老人,說道:“若是就此幹幹淨淨的死了,不也是幸事一樁。”


    間桐髒硯道:“夙願未成,我怎麽能死。”從少時起,把全部心血投注其上的夙願,不親眼看到罪惡消散的那一天,他怎麽能死,又怎麽敢死。


    “你真該看看你現在這幅樣子。”京極彥說道,“終有一日你會被所謂夙願所吞噬的。”


    間桐髒硯的悲劇在於他是個人,人便註定有光有暗,雙麵共存,對於夙願達成的執念,本就是內心陰暗的貪婪的具現化,越執著,就越會被黑暗所吞噬,直到最後連自己最初的目的都忘卻了,隻留下一具由惡意支配的身軀。


    京極彥所下的定論沒有動搖間桐髒硯,他搖搖頭,勉強從地上站起,修復好斷成兩截的拐杖,依舊站得挺直:“惡意是吞噬不了我的。”他的話語裏帶著無盡的自信,他自信於自己的意誌堅定,絕不會被任何事物所動搖。


    京極彥自然看透了他的想法,但也隻是勾起個冷笑,指尖一勾將火焰中英靈的最後一抹痕跡湮滅。


    眼神已經開始混雜進*的老人,這麽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罷了。


    高空中小聖杯開始散發出光輝,在封印裏反覆衝撞著想要脫離,參戰的七個英靈,除了京極彥之外已經全部回歸聖杯,清澈如水的液體從小聖杯中滿溢而出,那是最為純粹的魔力,雀躍著吞噬封印,連通到圓藏山下大聖杯的魔力熔爐之中,純白的火焰燒光了秘銀鏤刻的小聖杯,顯現出輝煌壯闊不可名狀的光彩。


    聖杯即將降臨。


    “接下來,你就該讓我自殺了對吧。”京極彥說道,神情安適沒有半分緊張的色彩。


    “我還有兩枚令咒。”間桐髒硯說道,“雖然你的對魔力是a,但是令咒疊加也是足夠的。”他顯得非常冷靜,“以令咒為名,自殺吧,berserker!”


    令咒說出口的同時,長刀也穿過了他的心髒,他晃了晃,咬牙一字一頓接著說道:“以令咒為名,自殺吧,berserker!”長刀第二次貫穿他的身體,但是間桐髒硯就像是完全沒有知覺,反覆道:“自殺吧,berserker!自殺吧!”


    京極彥笑了起來,他也是英靈係統的一員,自然無法違抗令咒的命令,他偏過頭看著間桐髒硯幾近癲狂的表情,說道:“如此執念,倒也是不錯的餘興節目,你可要努力保持這種愚蠢的模樣啊,待到你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天,朕會親手取走你的性命。”


    手上的三枚令咒都已經失去了光彩,青年化作碎金消散於原地,即便威脅的話語仍在耳邊迴響,但是間桐髒硯可以感受到魔力的連接已經完全斷開,這場聖杯戰爭,他才是最終的勝利者!


    近乎迫不及待的解開聖杯外最後的封印,有若實質的魔力傾瀉而下,海市蜃樓般在他麵前構造出一個女性的模樣――銀髮紅眸,正是捨身成為聖杯爐心的冬之聖女的模樣,間桐髒硯心中的白月光硃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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