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加重了禁錮的力道,同時微微挑眉:“救命之恩,再加上今日為阿淺保密的人情,以此來換,如何?”


    “什麽……”


    “阿淺想要的自由,由我來給——阿淺,信不信我?”


    他輕聲卻分明堅決地問。


    空氣裏氤氳著濕潤水汽。


    安淺呆了一瞬,眼眶依舊是紅的,脫口而出的卻是:“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話音剛落,她似乎也被自己嚇到了。張良一愣,眼角眉梢的笑意卻深了:“阿淺肯信,我便敢信。”話說得迴環往復,他知道她聽得懂。


    而安淺的目光有剎那恍惚,漸漸地,唇邊揚起一絲笑:“那麽……我信。”


    沒有白紙黑字的憑約,沒有相互製肘的把柄,隻是一問一答,卻奇異地讓彼此都深信不疑。


    但,那個時候,張良尚且不知道——給一枚棋子自由,是違反了下棋規則的行為,那意味著,需要付出的代價,同樣超出常規。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已棄療……


    ☆、迎親


    四月中,大婚。


    天方亮時,鹹陽城的不少百姓在一邊打哈欠一邊打開自家屋門的那一刻,因為雙眼看到的情景而一下子愣住了。


    四列著玄色禮袍的人神色穆然地從官道上走過,前方是八人抬的轎輦,酒紅色的帷幔四麵垂下,翹起的轎簷上懸掛著紅色宮鈴,搖曳的姿態便如邀約。


    而隊伍正前方騎馬禦劍而行的男子,一身玄衣典雅高華,容顏清朗皎皎如雪,眉眼如錦繡繁花,薄唇帶笑,風華灼灼。


    教誰家女子,幾分驚艷幾分愁?


    好吧,都和張良無關。


    迎親的隊伍昨天就到了鹹陽,但隻是宿於驛站,等到今天才算正式迎親。


    宮門在望。


    說不緊張是假的。


    張良默默地吸了一口氣,按下一路以來的心神不寧,在兩列持戈衛兵的夾道相應中,翻身下馬。


    宮門便於此刻巍巍然開啟。


    紅色的地毯一路從裏舖到了內外城的入口,有人穿著和他同樣款式的玄色禮服,在侍女的簇擁下迤邐行來。


    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張良的目光緊緊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直到那個端著微笑的人走到他身前一丈外,熟悉的眉眼在轉瞬即逝的時間裏滑過一絲狡黠笑意。


    一直懸著的心才有了著落。


    是她。


    “子房。”她開口。


    “嗯。”張良含笑,輕聲回應。


    “你來了。”


    “嗯。”


    映照在彼此眼中的塵埃落定的欣喜——還有她較之平常更加出眾的風姿。


    挽青絲,佩珠翠,點絳唇,畫黛眉。


    這是張良見過的安淺最為細緻的一次妝扮。不論此刻的富麗堂皇之下有多少心照不宣的詭譎,她的這番打扮終歸是為自己。想到這裏,張良心中便是一暖。


    但他剛準備將手伸出,一直微笑著的安淺突然回過了頭,朝著“娘家”分派給她的八個侍女朗聲道:“幾位姐姐,此行路途遙遠,既然本宮的夫君已經親自來接,不如由本宮代諸位請命,讓諸位留在皇城?”


    張良頓時一僵,一僵過後,極快地一眼掃遍了她身後那八個侍女。


    一瞬間的愣怔後,八個侍女才反應過來,立刻跪了下來,異口同聲開口:“請殿下三思。”安淺微眯了眼,笑吟吟地偏著頭道:“幾位姐姐不怕路遠艱辛嗎?”“殿下多慮了。”“真可惜。”安淺彎了眉眼,笑容裏幾分意味難明。不等這些人再有什麽反應,安淺轉回去,看定了張良,笑了笑,道:“子房,這幾位姐姐往日在宮中對阿淺多有照顧,不過幾位姐姐畢竟嬌弱,此行路險,就麻煩子房多派人手照應了。”


    她難得乖巧,張良卻連一絲笑容都擠不出來了。在那八個個女子不善的目光裏,張良麵無表情地往前邁了一步,靠近安淺,終於看到她的神情有剎那僵硬。


    他含著莫名的笑意,傾身,神態親昵如討好心悅女子:“阿淺,你在急什麽?”


    急著,讓他看清什麽?


    安淺神情微變,欲待揚起的笑僵在了唇角。張良已經執起她的手,牢牢握緊,以不可抗拒的姿態,拉著她朝轎輦走去,全然無視身後一幹人能把人戳出洞來的眼神。


    走了幾步,安淺終於忍不住了,水汽盈眶地看向張良:“子房,我手疼……”


    “……”張良終於克製不住地瞪了她一眼,而後把手掌稍微鬆了鬆。覺察到力道卸去的安淺立刻要抽手,不料剛有動作,就被張良搶先一步——繼續握緊。


    安淺:“……”


    “阿淺如果看我不順眼,盡可以在這段路上做點什麽。”張良淡淡答,言辭間淡淡寒意。安淺默然。


    看到她不住閃動的眸光,張良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幾分酸澀又幾分甜,一半涼一半暖。她曾不止一次說過自己是個惜命之人,那如今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讓她動了這種心思?


    “阿淺,你曾說過,信我。難道,隻是戲言嗎?”張良微嘆,語氣裏的委屈失望沮喪惆悵不一而足。原本微低著頭拚命思索的女子忽然間微微一顫,片刻後抬眼望著他,眼神晶瑩如珠。


    張良的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


    他看到她漸漸彎了唇角,笑意明朗。握在一起的手彼此扣緊,契合得像兩塊榫接在一起的木板,而她更加用力地回握,宛是不離不棄的姿態。


    張良微微地笑起來。


    上車之後,安淺和張良失去了接觸的機會。那八個侍女對著安淺的馬車嚴防死守。路上雖然有休息的時間,但每當張良出現在一丈以內,至少會有一個人高聲提醒,言辭之精巧犀利讓人嘆為觀止——說得張良隻要再往前走一步,就成了不仁不義失禮失節十惡不赦的小人一樣……


    “娘家”和“婆家”的人手都在旁邊豎著耳朵聽,張良除了後退離開……還真是沒有其他選擇。而不巧,據說是因為水土不服,安淺的嗓子在啟程第二天就開始不舒服,連喊兩聲回應他的可能都沒有。


    話說張良其實很懷疑這些侍女是不是名家的人。


    但隨時盯緊安淺並保持盡可能多的眼神交流是必須的。


    行路第四天,日落時分,婚禮隊伍終於到達了桑海城郊,一行人在山下客棧留宿。


    安淺在八個侍女的“簇擁”下走向房間時,張良看著她的背影,忽然不由自主地心跳驟快。他腳步一動,正向走上去,她卻突然回頭,盈盈一笑。


    ——好好休息。


    張良讀著她的口型,心跳一點點地平靜下來。


    桑海的夜一片死寂,卻有莫名的情緒從人心底的最深處一點點滋生,纏住人的所有理智,如跗骨之蛆,啃噬吞咬……


    張良從淺眠中驚醒時,一抬頭正望見月明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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