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小六姑娘說的一樣,磨子嶺隻合老頭兒老太太進來改/造的。隻是這些人,不管年紀怎麽大,還是要進那個講習所裏頭學習的。


    所以,在這一群人到來的第二天,廠長就讓廠裏的幾個年青力壯的男工當了這群人的改造排長,讓領著他們幹活鍛鍊。


    他們不但住的地方要自己一塊泥胚一摞茅草地親手蓋上,菜園水井都要自己開自己挖,有時候,廠長還讓他們幫著下下地,栽秧啊,放牛啊,全都得幹。


    活兒太多太重,衣裳就沒空兒洗,好在這些人活兒多,每個月的錢給的也怪多,有了錢,就趁上工的時候偷著拜託住在周圍的住戶們幫幫忙洗洗衣裳。


    洗一次,收幾毛錢,她覺得挺劃算,比在田裏頭累死累活賺得多,於是她就靠這個慢慢兒攢著錢。


    世道變了,人心也在變。這些人在廠裏的本地人看來,應該是屬於最低等的、能欺負的那種。


    所以,那幫子老頭老太太佝僂著腰辛辛苦苦種的菜,比如韭菜,常常剛長了些兒芽,就被割走了,托給人洗的衣裳,也常常就不見了蹤影。


    廠裏頭的人得意於為國家做了貢獻,替國家教訓改造了這些人,她倒是沒覺得這群老頭兒老太太怎麽不好了。


    男的一個個談吐都文明得很,一個髒字兒都不蹦,比那些一到了夏天,就光著黑黢黢的膀子,身上臭氣熏天,滿嘴“艸你娘”,專門想著怎麽拐人家閨女上床的本地男人好多了。


    老太太也很和氣,不像那些惡婆婆似的,牙尖嘴利的不讓媳婦吃飯。


    而且,他們還總是給她一種她爺爺的錯覺。不是說年紀,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她爺爺從小在城裏的小書坊裏頭當學徒,幫著掌櫃的印印書報,耳濡目染的也就知道了許多故事,她小時候,最喜歡抱著她跟她講。


    這一群老頭老太太們知道的典故比她爺爺知道的還要多,有時候幾個和她熟識了的大爺大娘得了閑功夫,偷著送衣裳過來了,看見她的牧牧坐在小板凳上拿寫字板在寫寫畫畫的,就會忍不住摸摸她的頭,抱著她親兩口,再教教她字怎麽讀,畫兒該怎麽畫,當真是把她當成孫女兒在疼。


    托他們的福,牧牧這段時候,比上學知道的東西還要多。


    因了這個,她對這群大爺大娘們也都客客氣氣的,有什麽忙能幫上的就幫,實在不行的再想辦法替他們找找別人幫忙。


    一來二去的,在整個講習所裏頭學習的老頭兒老太太,差不多都認識了她,因為她不會把衣裳偷走,價錢比較公道,而且為人和氣,漸漸的,大家都默契地隻把衣裳送到她這裏。


    而且,怕她累到了或是傷壞了手,一次性不會送太多過來,就是實在要穿了,也會因為不好意思,在送來衣裳的時候,順帶送上一兩瓶本地專管護手的紅霜油。


    衣裳多了她和她老娘兩個人的確是有些忙不過來,於是她就在一次過去鎮子上打聽通山消息的時候,順帶領了兩個姑娘回來,幫著她幹活。


    倆人,一個是啞巴,已經十五歲了,怕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啞巴,沒男人敢要她,爹媽嫌棄養著累贅,一邊罵著養了賠錢貨,一邊就把她攆了出來,她在鎮上替一個大爺寄信的時候,她剛巧就在郵局邊上,穿得破破爛爛的,頭上纏辮子的毛線都短得快斷掉了,不知道從哪裏撈了一簸箕的螺獅,在她走出郵局的時候,怯怯地走上來示意她要不要買。


    還好那時候是大熱的晌午頭,巡街的小將們都回家睡覺去了,不然,一定得把那傻丫頭以“妄圖復/辟資/本/主/義經濟”的名義逮回去。


    還有一個,也是十五歲,不過她八歲就被賣做童養媳了,那時候她丈夫剛出世,沒等到丈夫長大,卻在十四歲的時候,被個男人騙著懷了孕,婆家生氣把她浸了豬籠,不過她命大,磨子嶺去年發了大旱,河水沒把她淹死,流產也沒把她疼死,在河灘上緩過勁來後,她就一個人跑了,四處找工做,碰到鬱泉秋的時候,她正幫著鎮上的鐵匠拉爐子。


    她過去替大爺大娘們重打農具的時候,無意間就聽見鐵匠跟她說了那姑娘的身世,一邊嘆氣一邊跟她說,大閨女啊,這日子不好過啊,說是要集體幹活,可是你看看,這打鐵的哪樣東西不是阿自個兒出的,一群人整天逍遙快活,隻有阿們這樣的老實人才會幹活。這替阿拉爐子的小姑娘,怪可憐的,阿這常有些二流子過來,不大安生,大閨女啊,你不是從廠裏頭下來的麽,能不能把這丫頭帶著跟你一塊兒過去廠裏頭幹幹活?廠裏頭畢竟屬於國家管的,阿這麽老了,打也打不過那幫人,她要是被那幫人欺負了,怎麽搞?


    鐵匠和她說得聲淚俱下的,她也覺得這小姑娘跟她遭遇挺像,嘆了口氣,把人都領了回去。


    請了個大爺在她們屋裏頭又隔了屋子出來,讓人住著,對外就說是她的兩個表妹過來投奔她了。反正人家也不知道她的親戚關係。


    有了兩個人幫忙,每天日子也好多了些,而且倆小姑娘心地不錯,對牧牧像對親女兒似的,也不求什麽,一日三餐給管飽就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她在一邊看得心酸。這世道這麽艱難,也不知道醫師是怎麽過的。


    這樣又過了兩個月,磨子嶺進入七八月份最熱的時候,她有天打開錢罐子一看,竟然攢了快有五十塊錢,看醫師應該綽綽有餘了,剛要滿心歡喜地抱著錢過去找醫師的時候,磨子嶺上又派汽車送來了兩個人。


    ☆、44


    當然不可能是上頭把她的醫師又送還給她了。


    不過, 這倆人跟醫師長得還挺像的。


    彼時, 在看見麵目慈祥的老太太攙扶著似乎腿腳不大好的老頭兒一步一拐地往前走的時候, 路邊剛端著一盆衣裳從小溪邊走回來的鬱泉秋差點兒要過呼吸了。


    哦, 天吶,她還等著往後跟醫師粘糊得差不多了, 把醫師一根骨頭都不剩的吃完再去麵對她的公公婆婆的呢,誰知道竟然在這樣的時候就見麵了!


    別問她怎麽一見人就知道是她公婆的。實在是, 能生出來醫師那樣仙兒似的女子的人, 能是等閑之輩麽?


    幾乎在瞬間, 鬱泉秋就知道為啥醫師身上總有股仙氣兒了。


    因為她的準公公,就是穿著灰不溜秋的工裝, 也是一身儒雅的書生氣, 而她的準婆婆,雖說上了年紀,臉上有了風霜留下的滄桑, 可從她保持良好的身形和她的氣質上頭來看,也是不難看出她年輕時該有多好看的。


    她的準公公是高官兒, 婆婆聽說年輕時候是文化團裏頭的台柱子, 怪不得呢。


    媽的, 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鬱泉秋鬱悶地想,還好她和醫師生不出孩子,否則,萬一那娃像她, 該咋辦?


    “小同誌,請問講習所是走這邊的路麽?”她正瞎想,耳邊就傳來一聲問話,聲音溫潤的很,她抬頭,她的準公公正對她溫和地笑。


    年紀望著該有五六十,頭髮都灰白了,看著還是依舊有一股玉樹臨風的樣兒。嗯,果然醫師氣質上比較像她爹。


    “小同誌?”許是看她沒什麽反應,她的準公公不得不又問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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