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得時候,蘭善文正打算在李婉蒔的陪同下去找廠長,剛出門就碰見了她,拖了兩個大大的行李箱,在路上累得直喘氣,看見她們,忙招呼,“快過來快過來,搭把手。”


    “你這帶的都是什麽?”蘭善文隻好放棄去找廠長的計劃,轉而走到她身邊,幫她一邊拖著行李,一邊喘氣問。


    李婉蒔插嘴道,“這麽重,肯定什麽都有,吃的,衣裳,還有生活用品!吳大醫生,是不是?能不能分我點兒啊?”


    “你要,就拿去吧。”吳頌竹倒是很慷慨,即便不認得她,還是笑著說道。


    不過沒等李婉蒔高興起來,她又補道,“裏頭的確是什麽都有,醫書,農業書,小說,雜誌,還有點畫報,你看看什麽好,拿去吧。”


    “我的天啊,你這裏帶的都是書啊?”李婉蒔慘叫起來,“我說怎麽這麽重!”


    “到這鬼地方,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去,不帶點書,我怕我到時候就和行屍走肉沒什麽分別了。”


    吳頌竹低低地說,“來之前,我已經打探好了,咱們在這邊,最少要呆五年。”


    呆五年?那等她回去時,她爸媽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了。


    兩老身子都不好,她這個唯一的女兒走了,誰照顧他們?


    蘭善文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一片。


    李婉蒔也沒好到哪兒去,嘿嘿笑了兩下,對她們道,“我跟你們講個笑話,說是之前有個二十七歲未婚的年輕女博士,回國以後就被下放了,理由是她跟外國的導師發了郵件,通敵賣國。在農村呆了三年以後,她回了城,卻因為年紀太大,嫁不出去,又被拉到瘋人院了。”


    蘭善文搖頭,“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我哪裏是說笑話,我是在為咱們擔心啊!”李婉蒔叫起來,問她們,“你們想想,咱們都多大了,這虎狼窩裏頭,哪裏有保全的雛兒!就是跑得掉,回了城,人老珠黃的,那些男人哪還有要咱們的?”


    “那些以後再說吧。”吳頌竹嘆口氣,望望蘭善文,“你去報導了沒有?”


    “還沒,你要和我一塊去麽?”


    “嗯,等我洗一洗,就和你過去。”吳頌竹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嘆一聲,聞聞自己身上的衣裳,嫌棄道,“都臭了,我可受不了這味兒!”


    知道她潔癖又發作了,蘭善文點點頭,幫著她把行李收拾好後,三人一同走到鋼廠裏,過去找廠長。


    工廠裏人多的厲害,自然也嘈雜得很,剛進門,吳頌竹就被一股工人們的汗味夾雜著鍋爐裏燃燒的煙味熏得捂住了鼻子,低聲道,“這和畜生有什麽區別?”


    “區別可大了呢,大醫生,起碼,畜生不會給自己治病啊。”李婉蒔笑著回她道。


    蘭善文不理她們的對話,她的注意力,都投在了鋼廠一角,穿著洗的發白的衣裳,奮力拉著風箱的女人身上。


    ☆、第 6 章


    鋼啊,要是好鋼。


    瀋陽的汽車廠裏開出來的那些解放車上也不知道焊得可有這尖尖磨子嶺上出產的一塊鋼。


    但合作,是要的。團結力量大,這句話也是祖宗傳下來的。


    所以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是非常有必要的。


    你看看,張家造田缺犁,李家挖溝缺鍬,共產一來,這不都能解決了麽。


    所以中央的指令一出,全國各地老百姓的心都沸騰起來了,造鋼啊!造鋼!老美不是說咱啥事辦不好,連塊鐵都沒得麽,咱就要勒緊褲腰帶,梗著脖子給他們看看!


    他媽的,誰才是老大!


    咱們每人一口吐沫都能把華盛頓給淹嘍!


    抱著這樣的想法,家家戶戶都是卯足了勁響應著造鋼的政/策。


    尤其在這磨子嶺上。窮得叮噹響的地方,時常也沒得什麽可誇的,就這一個鋼廠,還不得把這弄好,讓中央派下來的人看看,咱們這地方,對革命可是忠誠得哩!


    大爺的鐵嘴煙槍,有鐵,送到爐裏去煉鋼;大娘的頂針,看著黑不溜秋的也不知是啥玩意兒做得,算了,丟到爐子裏去吧。


    其餘像洗臉架,剪子鉗子的,甚至姑娘的梳妝鏡子就不用說了,但凡帶了些鐵的,都是煉鋼的好材料。


    可這鋼,除了材料還不成,還得有人。


    一口大鍋爐,底下火燒得旺不旺,得看拉風箱的人,還有照看的,還有添柴火的。


    鋼廠人手是挺多,可這樣的鍋爐支的也怪多。


    所以這人啊,就得男人當牛使,女人當馬使,孩子當狗使。


    大家上工時統一穿著破舊的灰衣裳,不管男人女人娃娃,往鍋爐前那麽一站,在上頭派下來的記者眼裏頭,那可就是勞動模範,人民的英雄!


    這模糊了性別忽略了美的年代,可難得出現鬱泉秋這樣的女人。


    她穿得衣裳雖不名貴但很整潔,她弄頭髮的手藝格外巧,髮式總是很襯她。和同齡許多穿得嘟囔的大姑娘小媳婦比,她的確是格格不入的。


    大姑娘小媳婦看她的眼裏總是含刺,好像她美麗是種十惡不赦的罪過一樣。


    然後她就被分著去拉風箱了。


    ——這活,通常是男人幹的。


    這玩意兒可累人哩,一整天的,要不斷的伸展著胳膊前後拉火,冬天這是份美差,夏天可就熬人了,近百度的火焰把她的臉炙烤的快要燒起來,一天下來,她覺得自己的臉都要裂了。


    在第一次上工時眉毛都快被燒掉後,她果斷地在臉上圍了塊布。


    不管多熱,她就是不取下來。渾身裹得嚴嚴實實地去上工。


    給人家看見,免不了說句閑話,“這女的,就是愛出洋相。”


    女人大都對自己身邊的同性異類嫉妒得發狂,尤其是那些什麽也不做卻能輕易博取男人好感的。


    她們更像是人家偷了她們男人一樣,變著法兒的損她。


    女人的嘴可比十台大炮厲害。諸葛亮隻是舌戰群儒,你看看一位講話唾沫星子飛出來的婦人,能說得漫天飛舞地摧垮人意誌,讓那些商販饒點零頭給她,你說這厲不厲害。


    鬱泉秋就充分地見識到了這群女人的厲害。


    她就是圍了塊布遮火,那群女人就已經聯想到她是要學古代那些繡閣的小姐,蒙紗勾引廠裏年輕的小夥子。


    你看看,她把那臉一蒙,隻露出一雙眼睛來,拉風箱的時候,胳膊一動動的,帶著她上身飽滿的胸脯都在抖,也更凸顯出她翹起來的屁股,上工的時候□□搔首弄姿地,這不是狐媚子,這不是搞腐化是什麽!


    “你是沒看見那些年輕氣盛的後生,哎呦呦,從她身後頭走過去,眼珠子都挪不動窩了,那小狐狸精還裝清高!她奶奶的熊,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過哩!”


    ——這樣的閑言碎語,在廠裏傳得多了,她都聽出繭來了。


    索性耳不聽為淨,該做什麽還是做什麽,上工時圍的布也從一開始尼龍布換成了棉布。


    她何必為了那群女人委屈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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