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爺爺在哪?”孟勞眼睛暴凸,有如惡鬼。


    樂樂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我爺爺雲遊四海去了。”


    “孟勞,放開他!”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孟勞把手一鬆,怔怔看著他的眼睛,眸中無數種情緒明滅著,最後似乎要燒灼起來。


    “到底怎麽回事?”他猶豫著伸手,輕輕摸著他的臉,聲音因為壓抑太多的驚濤駭浪而微微顫抖,“你說清楚,我一定會幫你!”


    “呆子!”孟拿輕笑,“你別擔心,我是中毒沒錯,可我吃過解藥,隻是現在餘毒未清,你每天多弄些好吃的,我一定很快會好!”


    孟勞猶疑地看著他,被他滿臉的真誠笑容鼓惑,慢悠悠吐了口長氣,卻覺得心頭空空蕩蕩,如有人一點一滴地把血擠幹。


    他低頭默默走開,樂樂看著他瞬間佝僂的背影,輕聲道:“你為何騙他?”


    孟拿懶洋洋地向他招招手,樂樂乖乖地走過來,孟拿給他一個爆栗,“你難道想被他嚇死?”


    樂樂摸摸腦門,突然撲到他懷裏,哽咽道:“夫子,你不要死,我叫爺爺來救你!”


    孟拿輕輕拍著他的背,笑得眼中水光閃閃,“樂樂,別著急,我真的吃了一半解藥,還能管你一年半載,你最好皮繃緊點,不要調皮,小心我要孟勞收拾你!”


    樂樂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癟著嘴惱恨地瞥他一眼,又鑽進他懷裏嗅來嗅去,嘖嘖稱嘆,“夫子身上真香……”


    話沒說完,後麵冒出一隻大手把他衣領一提,遠遠扔到花叢裏,孟勞背著椅子回來,把衣服一層層折好墊在椅上,把他往椅上一放,甕聲甕氣道:“以後別亂跑,想去哪裏先跟我說,每天上堂下堂我都去接送!”


    孟拿笑容迷離,斜斜抱著椅背,在他寬闊的背上一遍一遍地寫著字,孟勞反手摸摸他的頭,輕柔道:“別鬧,坐好!”


    孟拿拽住他的手,又把臉藏進他的手掌,輕笑道:“我剛才寫什麽?”


    孟勞耳根紅得發亮,猛地把手縮了回來,“兩個大男人,說那個幹什麽,你放心,反正我不會丟下你!”


    孟拿隻覺一口鬱悶之氣堵到喉頭,一拳砸了過去,隻可惜他那軟綿綿的拳頭如同給他撓癢癢,孟勞回頭瞥他一眼,咧嘴大笑,在山間小路上禦風疾奔。


    笑聲和慘叫聲隨風遠逝,在山穀裏迴蕩著,如同嘹亮悠長的樵歌,最落寞處,總有千山萬樹喝彩,最悽苦時,卻見人間最美麗的風景。


    第四章


    如果不是對孟勞有所了解,孟拿還以為他是在以進補為名,行謀殺之實,自從書院的庸醫說他體虛,即使他借著樂樂的話說清真相,那蠻子仍充耳不聞,不但每天挖人參燉湯,連呂山長收藏已久的虎鞭酒都被他抄來給他進補。


    他一強起來就是九條牛都拉不回來的主,孟拿在他虎視眈眈,連灌帶餵下喝了三天的參湯,兩天的虎鞭酒,四個十全大補丸後,終於忍無可忍,開展艱苦卓絕的反進補鬥爭,除了青菜和雞蛋,一概不吃。


    於是,吃飯成了孟拿最痛苦的時間,他很佩服自己的勇氣,畢竟,在兩隻銅鈴大的眼睛注目下,還能從堆積如山的菜裏扒拉出青菜和米飯,著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這天,吃飯時兩人正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大虎小虎對著門外一陣狂吠,樂樂大叫,“孟教習,是我們啊!”


    孟拿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勤快,一溜煙跑去迎客,樂樂拉著於言進來,訕笑道:“孟夫子,我家少爺有事請教!


    看著於言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孟拿瞭然於胸,第一天他授課時他寫下那句“踏花歸去馬蹄香”,見學生全畫的花叢和高頭大馬,直白地表現詩句的字麵意思,不予置評,開始從枯燥的古代名家名作開始講起,讓大家積累知識。看來於言最先沉不住氣,可是麵皮又薄,還要樂樂拉著才來。


    樂樂這幾天和他們熟了,鼻翼扇了扇,直撲飯桌,哇哇大叫,“這麽多好吃的,少爺,咱們真有口福!”


    於言見孟拿笑吟吟看著自己,赧然地欠身一躬,聽到孟勞在裏麵大吼,“出去,這是我做給阿懶吃的!”頓時臉上升騰起一片紅雲,怒喝道:“樂樂,你這隻饞貓,給我出來!”


    樂樂塞得腮幫子鼓鼓的鑽了出來,後麵跟著橫眉怒目的孟勞,孟拿看到他手裏堆得如山高的碗,嚇得心裏咯噔一聲,拽住於言就跑,孟勞火了,大手兜住碗底朝他們砸來,於言躲避不及,被砸中後背,撲到孟拿身上,孟拿也沒討著好去,在地上權且當了回人肉墊子。於言很快爬起來,鄙夷地看著地上慘叫連連的孟拿,連手都不伸一下,站到一旁給樂樂擦油嘴。


    孟勞的動作往往比腦子要快,一見又闖了禍,嚇得趕緊把他拉進懷裏堅持傷勢,孟拿正中下懷,勾住他的脖子,以最淒楚的聲調,還配合地擠出兩滴淚,斷斷續續說道:“孟勞,我不要吃藥……不要喝參湯……不要喝虎鞭酒……不要進補……求求你……”


    於言和樂樂隻覺得背脊發寒,交換一個眼色,迅速後退幾步。孟勞拚命點頭,見他外表如常,還當是嚴重內傷,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扒了個精光,準備給他療傷,醒悟過來的孟拿隻來得及搶救出條小小的褻褲,瞥見旁邊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的兩人,他殺人的心都有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孟拿很快被他按到床上,剛想掙紮,孟勞一隻手就把他按得渾身如壓上座山,動彈不得。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連腳趾頭都檢查過後,孟勞終於長籲口氣,抹了把汗,嘿嘿笑道:“阿懶,別怕,沒受傷。”


    孟拿在心裏鬥爭良久,終於放棄和他生氣的下下策,手臂一張,要死不活道:“還有客人哪!”


    孟勞這才想起兩個小傢夥,出來一看,兩人肩並肩坐在門檻上,於言抬頭研究門上的鍾馗,樂樂正看螞蟻搬家,手裏端的赫然就是飯桌上碩果僅存的那碗人參燉雞。


    孟勞瞪了樂樂一眼,把這一團狼藉收拾好,孟拿歪歪斜斜地出來,不顧於言的橫眉怒目,擠在樂樂身邊,朝他擠眉弄眼地笑,“幸虧有你,要不然我今天可就慘了!”


    於言把樂樂往身邊拉了拉,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吃吃吃,你不怕補得鼻子流血!”


    樂樂對他諂媚地笑,“少爺,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於言似乎頗為受用,把他壓了壓,頭擱在他腦袋繼續看那幅鍾馗,皺眉道:“奇怪,這鍾馗是用什麽畫的,細如風,健如鋼,銳如針,畫筆萬難有如此功力。”


    樂樂伸出油乎乎的手在他麵前晃了晃,得意洋洋道:“夫子用手指頭畫的!”


    於言狐疑地看他一眼,他把下巴一抬,信誓旦旦道:“真的,是我親眼看見的,夫子還說畫的是孟教習,你自己瞧瞧,把鬍子留起來,孟教習就是這個德行!”


    看到在廚房門口鐵塔般的孟勞,孟拿真想剪掉樂樂的長舌頭,朝他尷尬地笑了笑,偷偷踩了樂樂一腳,樂樂自知失言,縮在於言懷裏一聲不吭,孟勞邁著大步走過來,大手一揮,三人跑都不敢跑,脖子一縮,卻見他隻把畫撕下來扯個粉碎,砸在孟拿腳邊。


    孟勞滿臉陰沉,打掃好院子,拿著背簍推開柴門,帶著大虎小虎離開。直到他沒了影子,木胎泥塑般的三人才回過神來,於言冷哼一聲,“活該!”


    樂樂肘了他一下,囁嚅道:“孟夫子,對不起,我不該要你畫鍾馗驅鬼。”


    孟拿苦笑道:“樂樂,你是一番好意,是我不該把他當作玩笑的對象。”他話題一轉,“於言,你是不是來問為何我對你們的畫不予置評?”


    樂樂一躍而起,“是啊是啊,少爺他老是在家裏念來念去,念得我耳朵都起繭了!”


    於言臉一熱,把他一腳踹開,惡狠狠道:“回去洗幹淨,否則晚上不準上床!”


    樂樂嘴巴一癟,逃也似地走了。


    孟拿懶得再動,斜靠在門框指指樹下小桌上的茶,老著臉皮笑嘻嘻道:“於言,夫子我渴了!”


    於言橫了他一眼,見他眼角唇角帶鉤,兩道細長的眉毛如白絹上新畫的遠山,到底還是麵嫩,臉一熱,啐道:“我看你不是中毒死的,是懶死的,隻有孟勞那個笨蛋受得了你,還把你當寶!”


    孟拿絲毫不以為忤,笑眯眯吟道:“踏花歸去馬蹄香……”


    於言霍地起身,恭恭敬敬把茶雙手送到他手裏,孟拿微微點頭,“我記得你畫的是馬在花叢,周圍兩隻蝴蝶翩翩飛舞。”


    於言茫然地點頭,“難道並非如此,馬在花叢即是踏,花叢裏蝴蝶飛舞,即為香。”


    孟拿雙手一伸,“筆墨伺候!”


    於言這回再沒敢耽擱,興沖沖地捧著筆墨紙硯出來,孟拿左右瞧了瞧,懶得挪到桌上,把宣紙往地上一鋪,寥寥數筆就勾勒完成,把畫往他手裏一塞,打了個大大的嗬欠道:“回去仔細琢磨,我睡會,記得關好門。”


    於言捧著畫,滿臉疑惑。畫麵極其簡單,幾隻蝴蝶圍繞著高高抬起的馬蹄追逐嬉戲,連片花瓣都找不著。


    他反覆念著那句“踏花歸去馬蹄香”,心中突然豁然開朗,捧著畫回味良久,眉間喜色越來越濃,最後,他猛然抬頭,眸中如有璀璨光芒,大聲道:“孟夫子,學生明白了!”


    回答他的隻有孟拿輕微的鼾聲,於言細細端詳著他蒼白美麗的臉,深深嘆息,“懶鬼,你放心,我馬上派人送信出去,要他們把樂爺爺找回來,他是天下第一名醫,一定能治好你!”


    孟拿似乎聽到他的話,睡夢中,嘴角高高揚起。


    山中的天如孩子的臉,剛剛還晚霞燦爛,一會的工夫就下起雨來,孟勞淋得渾身濕漉漉的回來,見孟拿竟坐在門檻上睡過去,眉頭一緊,把背簍裏的糙藥拿出來晾在屋簷下,在院中痛快洗了個冷水澡,見他仍沒有要醒的意思,嘆了又嘆,輕手輕腳把他抱起,孟拿微微睜開眼睛,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笑容,孟勞冷哼一聲,“笑什麽笑,別以為我還會上你當!”


    被他重重扔在床上,孟拿醒了大半,揪著他的袖子不放手,孟勞甕聲甕氣道:“你嫌我醜沒關係,你當我麵笑我罵我打我都行,別學那些人的齷齪行徑,在背地裏取笑我。你要嚇唬鬼我一定乖乖擺好姿勢給你畫,你不要拐彎抹角,畫了還不敢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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