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換了前世,殊玉會覺得桑翊是被鬼上身了。


    那個光風霽月,一呼百應的桑仙首,誰人不說他是正義的化身,誰人不說他是守護蒼生的正道?


    他竟然會怨恨世間嗎?


    殊玉一瞬間不知道心頭是什麽情緒,有驚訝,有好奇,還有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這輩子,她全心教導桑翊,是為了培養手中的利刃,是為了利用他。


    什麽最好的留在最後,隻有殊玉心裏清楚,桑翊現在珍之重之的,才是要他性命的尖刀。


    她終會殺了他的。


    無論是從前世桑翊殺死她的仇恨來說,還是殊玉立過血誓必須殺掉桑翊這一點,桑翊的結局早已注定。


    殊玉看著桑翊認真地訴說,胸口堵得慌。


    何明輝要她死,她殺何明輝眼都不眨。


    雲嘯前世害死江離,她為師叔報仇天經地義。


    殊玉從來不怕硬碰硬,對方越是來勢洶洶,她越是被激起戰意,越是亢奮。


    她能摧毀一切仇敵。


    可是桑翊卻不同。


    這個前世殺了自己的人,在這一世對她說,她是他不再怨恨這世間的理由。


    殊玉握緊拳頭,抬手打斷桑翊的話。


    “桑翊”,殊玉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倘若,我怨恨這世間呢?”


    桑翊一怔。


    殊玉眼睛微紅,情緒激動。


    她指著那群還在議論軒轅厲的人,道:“你看,他們是冷無傷的族人,冷無傷為了他們,肯嫁給老自己很多的皇帝,也肯為了他們轉嫁給作為土匪的軒轅厲,可是此時此刻,有誰願意去救她?!”


    桑翊沒有見過殊玉這個樣子,一時連說話都忘記了。


    殊玉冷笑,“人都是自私的,真性情付出的人,才是世間的異類!小林因為糕點婆婆受了欺負,惹了衙役被活活凍死;柳妖為愛付出一生,最後魂飛魄散,他們皆未造惡,卻都得了惡果!”


    桑翊有些擔心殊玉,他看著殊玉的神色越來越憤怒,越來越癲狂,隱隱開始失控。


    “所以,我怨恨這世間,憎惡這肮髒的人心,憎惡這扭曲的一切!”


    桑翊腦子裏一片空白。


    許久,他才微微一動,按住殊玉因情緒激動而顫抖的手臂。


    “師尊”,桑翊心裏還是很亂,可是他見不得殊玉這般痛苦的模樣,他道:“你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心裏是在難受嗎?”


    殊玉沒明白桑翊話裏的意思,皺了皺眉。


    桑翊道:“我知道我怨恨這世間的時候,我一點都不痛苦。就如同我不喜歡吃胡蘿卜一個樣,我不會因為我不喜歡吃胡蘿卜而難受。”


    殊玉神色裏摻雜了幾分思量,整個人慢慢冷靜下來。


    “師尊”,桑翊語調放得很緩,他微微有些眩暈,這夢境是殊玉帶他進來的,殊玉方才心神動蕩,夢境中的他也受到了侵擾,此刻十分不好受。


    但他還是讓自己平靜下來,去安撫殊玉的情緒。


    “你口口聲聲說你怨恨這世間,可是你剛剛看起來痛苦極了。”


    殊玉垂眸不語。


    桑翊其實很想去抱一抱殊玉。


    因為殊玉平時的樣子都是清冷而又清醒的,殺伐果斷,強大無匹。而此刻的殊玉,竟顯出了幾分茫然與脆弱。


    但是桑翊沒有任何動作。


    他知道,此刻的安慰,對於要強的殊玉來說,是一種侮辱。


    “可是師尊,若你真的怨恨這世間,那我也怨恨這世間,我會愛你所愛,恨你所恨。”


    桑翊說得無比認真。


    殊玉歎息一聲,沒有直視桑翊的眼睛,低頭道:“別說了。”


    她不知道怎樣直麵真誠,亦不會表達真誠。


    前世的她不會表達善意,背上汙名,一生顛沛流離。


    這一世她學著演真誠,滿心算計,卻意外收獲了來自別人的真誠。


    在表達感情這一方麵,殊玉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膽小鬼。


    桑翊見殊玉冷靜了下來,溫柔道:“好。”


    他不知道殊玉的難過藏在哪裏,但是在師尊難過時,他可以陪在一旁,這便很好。


    世間如何呢?


    怨恨也好,喜愛也罷。


    殊玉才是他的“世間”。


    ......


    聖女在成親路上被山匪劫走的消息很快便傳到皇城,事關皇家顏麵,皇帝勃然大怒,誓要翻出軒轅厲的老巢,除之而後快。


    蒼翎寨後山。


    冷無傷卷著褲腿,站在河裏悶悶不樂。


    她白皙的臉上沾滿了水珠,手裏提著個空木桶,望著河水不發一言。


    軒轅厲坐在樹下,翹著二郎腿不說話,隻是盯著背對自己的冷無傷笑。


    冷無傷沉著臉,赤腳走上岸,一屁股坐在地上,氣道:“你能不能別笑了!”


    “能,能”,軒轅厲一邊說著能,一邊笑著站起來接過冷無傷手中的木桶,道:“你自己非要捉的,可不興怪我。”


    冷無傷撇撇嘴。


    這是成婚後的半個月,冷無傷從起初的小心翼翼變成了如今不再收斂喜怒哀樂的樣子。


    她有時甚至會覺得,軒轅厲給她的生活比自己在做聖女的時候還要自由快樂。


    軒轅厲挽起褲腿下了水,冷無傷便坐在樹下,看著他用利落的手法抓魚。


    自成婚以來,軒轅厲做任何事都依著她的心意,每天親手做不同口味的魚給她吃,盡管她從未說過自己的喜好。


    她不知軒轅厲是如何知道她愛吃魚的。


    這麽想著,冷無傷便想起自己還在族裏時,教導她的師傅一直強調的話——


    “聖女不能對任何事物有偏好,更不能讓別人察覺出你的偏好,這樣不是一個合格的聖女。”


    “作為一個聖女,整日嘻嘻哈哈成何體統,真是一點規矩也沒有。”


    “聖女,這都睡到什麽時候了?怎麽能這般懶惰?”


    “......”


    冷無傷眸色逐漸沉沉,可是下一刻,一隻手伸到了她眼前。


    “看”,軒轅厲手裏捏著一隻張牙舞爪掙紮的烏龜,“我剛剛捉魚看到的,以你的速度,捉它正好哈哈哈哈......”


    “你!”冷無傷皺眉看了軒轅厲一眼,自己卻沒忍住笑了。


    這話說得沒錯,對她來說,捉烏龜的確比捉魚容易得多。


    陽光透過樹林,照在二人身上,隻顯得歲月靜好。


    冷無傷低頭,看見軒轅厲手裏提了滿滿一桶魚,道:“今晚我忽然不想吃魚了。”


    軒轅厲道:“行,那你想吃什麽?”


    冷無傷認真看著軒轅厲的神色,他沒有因為忙活了一場卻改變菜譜而生氣。


    她道:“我還沒想好。”


    軒轅厲想了想,“那吃些素菜,我看你整天吃魚,都有點胖了。”


    冷無傷一愣,立刻低頭去看自己的肚子,“真的有嗎!”


    “真的”,軒轅厲很認真地指著冷無傷的腰,“你看那。”


    冷無傷立刻去摸,可是柳腰纖纖,根本沒有一絲贅肉。


    “哈哈哈哈哈哈......”軒轅厲又笑了起來。


    冷無傷:“......”


    原來他又在逗自己玩。


    她氣得轉身就要走,可腳丫還沒幹,不好穿鞋。


    冷無傷便撿起鞋子,邁出一步。


    可下一刻,她被軒轅厲抱了起來。


    “劃到腳了怎麽辦?”


    男人的笑和煦如陽,冷無傷低頭,才發現她竟被軒轅厲用一隻手臂抱著,他另一條胳膊還提著一桶魚。


    “一點都不胖,你瞧,我一隻手都能舉起你,剛剛是騙你的,別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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